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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趙構唇銜鄙夷冷視他們許久,這才命人取來筆墨,親筆寫下賜韓世忠的手詔:「知卿已到秀州,遠來不易。朕居此極安寧。苗傅、劉正彥本為宗社,始終可嘉。卿宜知此意,遍諭諸將,務為協和以安國家。」

  寫完命人遞給苗傅。二人退出後展開一看,發現趙構在詔書中未說他們一字壞話,反而稱他們「本為宗社,始終可嘉」,不禁一陣欣喜,以手加額感歎道:「現在才知聖上度量如此之大呀!」

  然後遣杭州兵馬鈐轄張永載持趙構手詔傳給韓世忠。韓世忠看了說:「若皇上馬上複位,事才可緩。不然,我必以死相爭。」

  苗傅、劉正彥只得率百官到睿聖宮朝見趙構,以示請其複位之心。四月戊申朔,太后下詔還政,百官趕往睿聖宮請趙構回禁中,趙構微微擺首未肯答應,朱勝非再三懇請,趙構最後才乘馬回行宮。杭州城中百姓得知後都夾道焚香以慶,眾情大悅。

  趙構複位後立即升張浚為中大夫、知樞密院事。張浚時年僅三十三,如此年輕即任執政大臣之位,縱觀歷朝都十分罕見。而朱勝非因自己執政之時發生苗劉叛亂之事,自覺慚愧而請辭相位,趙構挽留,朱勝非始終堅持,趙構便問他覺得誰可以接任相位,朱勝非答說:「以時事言,還須呂頤浩、張浚這兩人。」趙構遂從他所請,將他由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兼禦營使罷為觀文殿大學士、知洪州,又將呂頤浩升為宣奉大夫、守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兼禦營使,其餘勤王有功的人也都逐步論功行賞升了官。

  張浚升為知樞密院事之時尚未入朝。當時苗劉二人仍擁有重兵,趙構亦隱而未發,未追究他們之罪,升張浚官後即分別任命兩人為淮西制置正、副使。張浚對趙構之意心領神會,明白他是鼓勵自己繼續率兵攻城以打擊兩位叛臣,於是與呂頤浩、韓世忠等人一路過關斬將、迅速攻入了杭州。苗傅等人忙棄城而逃,向福建逃竄。幾位大臣隨即入宮覲見趙構,趙構大喜,再三慰問嘉獎,然後私下握著韓世忠的手說:「禦營中軍統制官吳湛與兩位叛臣勾結一氣、狼狽為奸,而今尚留在朕肘腋之下,卿能為朕除掉他麼?」韓世忠馬上答應:「此事易辦!」

  當時吳湛已自知自己難保平安,躲在家中閉門不出,並派許多士兵守護在外。韓世忠以拜訪吳湛為名叩開了他的門,與他握手笑談間忽然猛地振腕一折,只聽一聲脆響,竟硬生生地把吳湛的中指折斷了。然後韓世忠一手挾持著吳湛,一手執著那根折斷的中指出門,門外兵衛見了立即驚擾喧鬧起來,紛紛拔刀相向。韓世忠把吳湛交與自己所帶兵將,隨即按劍怒叱:「吳湛助逆賊謀反,其罪當誅。有誰與他合謀的只管上來,讓我領教領教逆賊的功夫!」

  所有人立即噤聲,不敢再動。趙構遂下詔斬吳湛於市,再將統制官辛永宗提為禦營使司中軍統制。

  此後趙構繼續追查苗劉二人的黨羽,將他們非殺即貶。到建炎三年七月,苗傅與劉正彥也先後就擒,被解送杭州斬首示眾,一場叛亂至此告終。

  第二章 吳妃嬰茀·鼙鼓驚夢 第三十五節 流年

  建炎三年是趙構一生中最為艱難的一年。靖康二年,金人的鐵騎踏破大宋山河,掠走他的家人,在他後來掌握的殘破江山上留下了恥辱的記號,令他痛徹心肺,然而,若非如此,他不會有登基稱帝的機會。在穿上黃袍升御座,俯覽足下臣服的百官時,他的微笑寧靜如往昔,卻又異於尋常,那是他多年深藏的希望在瞬間盛放。於是趙桓的靖康二年變為了趙構的建炎元年,靖康二年會令他憶起殺戮、掠奪和傷痛的味道,而建炎元年則記錄著他的機緣、壯志和深切的喜悅。雖然金人的威脅並未散去,但他相信這不會成為永久的問題,仰首望天,天色明亮。

  可是建炎三年於他來說,卻充滿了黑暗的夢魘和徹底的悲劇,他的喜悅煙逝在無休止的憂患與悲哀裡,從此他的心開始隨著目中的天色一起暗淡。年初的揚州之變給他身心造成重創,隨後的苗劉叛亂險些令他喪失帝位甚至生命,而這些僅僅是序曲,在接下來的幾月時間內他又充分領略到了禍不單行的真正含義。

  平息苗劉之亂後,張浚等人請趙構還蹕汴京,這次趙構接納了他們的建議,自杭州啟行,但到江甯後又聞前方戰事告急,宋軍敗退,形勢不容樂觀,於是趙構改江甯為建康府,暫行駐蹕。

  而他惟一的親生兒子就薨逝在這裡。

  也許是他的母親在孕育他時受戰亂所累而動了胎氣,太子趙旉體質一向比別的孩子羸弱,建炎三年秋七月,趙旉在建康行宮中再次感染風寒,且數日不愈。最後,一位宮人誤蹴金香爐造成的響聲斷送了他的生命,這個不滿三歲的孩子被嚇得驚悸抽搐,越宿而亡。

  初聽到這個消息時,趙構木然枯立片刻,然後趕去潘賢妃宮中抱抱身體漸漸冷卻的兒子,看著哭成淚人的潘賢妃淡淡說了句:「賢妃節哀。」所有人都訝異於他超乎情理的平靜,而他靜默外表掩蓋著何等深重的悲痛與憤怒,卻只有嬰茀知道,因此她提前把同情的目光投在了那個闖禍的宮人身上。

  那女子在宮內的一片哀戚聲中瑟縮顫抖,一味低首跪著,當趙構的龍靴踏入她視線裡時,她悚然驚覺,含淚惶恐抬頭求道:「官家……」

  甫吐出二字,趙構的鞭子已迎面落下,和著淩厲的刺耳響聲,如閃電般,一道深深的血痕霎時裂於她的臉龐、脖子和胸前。

  女子淒慘地呼叫求饒,卻絲毫影響不了趙構揮鞭的速度。他額上與手上的青筋暴烈地凸起,徹骨恨意自雙目激射而出,與馬鞭一起反復擊打著那女子。女子在地上不斷哀號、輾轉躲避,鞭子依然毫不留情地重重落下。趙構揮鞭的動作越來越猛烈而狂亂,體無完膚是那女子避無可避的結果,寸裂的衣衫碎片與濺起的血霧一起飛,除了銜著快意旁觀的潘賢妃,其他人都側目歎息不忍睹。

  趙構繼續失控般地鞭打著那宮人,直到馬鞭的手柄不堪他異常的力度而突然斷裂。他握著留在手中的一截殘柄,終於停住,微微喘著氣,怒恨的目光依然鎖定地上奄奄一息的女子,在兩名宦官戰戰兢兢地過來,問他如何處置她時,他決然道:「斬!」

  嬰茀立即走來,輕輕取走殘柄,然後扶趙構落座。他坍坐於椅中,身上臉上滿是汗水肆虐的痕跡,嬰茀緩緩為他擦拭,觸及他目下皮膚時,絲巾下的手指忽地一熱,那是承接了一滴新落的液體。

  「嬰茀,」他倚靠在椅背上,閉目說:「我沒有兒子了……」

  他一向很注意在眾人面前自稱為「朕」,當重又用「我」自稱時,必是大喜大悲、情緒感情最紊亂的時候。而且此刻,他的語調與他的臉色一樣,絕望地蒼白著。

  嬰茀自然明白這個事實對現在的趙構來說意味著什麼。他惟一的兒子死了,而他的身體情況也決定了他以後將不會再有兒子。縱然掌握天下又如何,他註定將是個無後嗣繼承他辛苦維繫的江山的孤家寡人。當真是命運弄人,可以在誰也不曾預料的情況下讓他君臨天下,卻又陡然掐斷了他的血脈,令他獨品斷子絕孫的痛苦。

  「官家,」嬰茀緩緩在他身邊跪下,輕聲對他說:「有很多東西是可以失而復得的,城池和太子都不例外。」

  趙構將兒子埋葬在建康城中鐵塔寺法堂西邊的一間小屋之下,經常駐足於墓旁,一站便是多時,一道蕭索孤寂的影子投在地上,時長時短,隨著流光漸漸衍變。

  沉鬱之極的他脾氣也變得陰晴不定,多疑而易怒。而此時仙井監鄉貢進士李時雨偏偏很不知趣地上書,說儲君之位不宜久虛,乞陛下選立宗室子為儲,以安人心。上書趙構只掃了一眼便勃然大怒,兩手把上書撕得粉碎擲於地,怒道:「傳朕口諭:奪李時雨功名,斥還鄉里。」

  於是李時雨一面感歎自己這雨下得真不合時宜一邊背上行囊黯然還鄉。隨後幾天的宋金戰報也毫不給趙構解憂一笑的機會,看著他一日比一日憔悴煩躁,嬰茀便知道宋軍仍然在敗退,金人的兵戈離他們越來越近了。

  「嬰茀,你覺不覺得杭州是個比汴京更好的地方?」一夜,在閱完奏摺後,趙構若有所思地對嬰茀說。

  嬰茀頷首:「杭州風景優美,氣候宜人,若論居住環境,的確是勝過汴京。」

  「而且,」趙構一歎:「它比汴京甯和安全。」

  次日,趙構下旨升杭州為臨安府,授意臨安官員注意城中行宮府衙及道路橋樑的修繕建設。這個決定沒讓嬰茀感到驚奇,她默默聽著身邊宮人興致勃勃地談論何時回臨安的問題,一抹櫻花的粉色自心底飄過,不禁有些悵然。她心知兒時生長之地汴京已離自己很遙遠了,也許不再有機會回去,而杭州——這個新名中含有「安」字的城市,應該會是她與趙構日後安居的地方。

  安全感是趙構而今最缺乏也最渴望的東西,建炎三年十月某夜發生的一樁小事很清楚地證明了這點。那時他從建康移駕回臨安,中途暫宿于錢塘江邊的寺院歸德院,夜深人靜之時門外忽有震天巨響滾滾而來,如奔雷,如天崩,把趙構生生自夢中驚醒。細聽之下又覺得其聲似萬面鼓鑼齊鳴,鏗鏘激越,隱有金戈碰撞之聲,仿佛千軍萬馬正在激戰。

  趙構立即推醒身邊的嬰茀,迅速起身,邊披鎧甲邊問外面的禁兵:「是不是金人襲來了?」

  禁兵一愣,忙跑出去看,須臾跑回來稟道:「未曾發現金兵蹤影。」

  「那這聲音……」

  「是錢塘江潮起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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