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青瞳 | 上頁 下頁 |
四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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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一走就不得了了,民勇本來缺少鍛煉,靠的是一腔勇氣。這一倉皇出逃,頓時如同喪家之犬。幾日下來走失的人數已經有不少,陸續回來的十六衛軍和各地士兵們只有少數找到皇帝,併入這個名義是保皇、實際上是逃亡的部隊。王敢自稱這支緊密保護在皇帝周圍的軍隊為禁衛軍,區別於京都中叛變了的禁軍。 然而十六衛軍中還有許多將領懷了異心,借勤王之名壯大自己的勢力,只管招兵,卻不肯歸入逃亡大隊。甚至派兵攔截欲抓住景帝的也有不少。景帝這次逃亡可吃足了苦頭,他屢次在夜間被王敢叫醒,隨大軍晝夜顛沛,日日飽受驚嚇。 傳來的消息越來越糟糕,這一日黃昏他們堪堪到達沛江附近,就傳來江淮制置使劉廣兵敗、甯晏已經追逼至不足百里的消息。緊接著江州統治成任喜路遇新近崛起的大匪丁巴郎,近萬人竟被幾百賊寇擊退,所率士兵逃了個乾乾淨淨,只有成任喜一人回來了,把個賊首丁巴郎形容得天神一般高大英武。 近半年來流寇四起,這個丁巴郎叛亂不過是中小規模,成任喜固然是誇大事實來掩飾他的無能,可是也反映出當時景帝身邊的士兵已經沒有鬥志的現實。 耽擱這片刻,就有人傳言聽到追兵的號聲了。王敢和汪幕函無奈,只好催促景帝渡過沛江暫避。景帝哪裡還有什麼主意,只是逃走最合他心意了,趕忙答應下來。 見到景帝登舟過江,軍中頓時大亂,不知誰喊起來,「皇上走了,我們要死了!」立時全軍沸騰如潮,沒了分毫秩序,都爭著向船上擁去。 為數不多的幾艘軍船瞬間被一干兵士塞得滿滿的,爭執推搡間被踩死或被刀槍所傷致死的人不計其數。 許多士兵上不了船,就向皇帝所乘的主艦奔去,意圖擠到這艘大船上。 景帝嚇得只是大叫,王敢仰天大哭,無奈喝令開船。霎時岸上哭聲一片,沒來得及上船的拼命向前擠。船一開動,前面的人就紛紛被擠落水中。沛江近岸處一時聽不見別的,只有驚人的撲騰聲充滿天地,更有無數士兵扒住船沿不放,隨著船向江內駛去。 船上本來已經嚴重超員,哪裡還經得起這麼多人掛在外面?終於有一艘船在這麼多人的搖晃中撲通翻了過來,兵士落水,皆發出刺耳的慘叫聲。 此地叫江州,就是因為有這條波濤廣闊的沛江。豐水季節這條江寬達三裡,水流湍急,江面上一個旋渦接著一個旋渦,這實在不是人力能渡過的天險,落入水中更是有死無生。見到船翻,剩下其餘船上的士兵一起大聲呵斥扒住自己船邊的人放手,可是放手即刻沒命,這話哪個會聽?反而人人扒得更緊,更有無數人試圖爬到船上。這樣一搖晃,船隻個個不穩,眼看全要顛覆。 一艘船上的統治急了,抽刀猛地砍下扒住船邊的一隻手上的五指,被砍的人隨著慘叫跌入江中,其餘人紛紛效仿,血花在刀下四處飛濺,不住有人撲通落江。第二日的太陽便在震天的哭號聲中徐升而出。金黃的光線映照下,沛江廣闊的江面上滿滿浮了一層人的手指頭。 三、饑民 青瞳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南下的。 臨別時烏野留下兩匹馬,卻都是青瞳認識的。一匹通體雪白,只有後臀和右邊後腿不規則地分佈著淺紅色的斑點,就像打翻了一盒胭脂。這是蕭圖南自己的坐騎,名字就叫胭脂。 另一匹全身皆黑,烏油油的沒有一點兒雜色,胸闊腿長,竹批雙耳,全身筋骨嶙峋突兀,硬得好似可以從外面看得見骨頭的棱角。這匹馬是罕見的板狀骨骼,有這種骨骼的馬必然力大無窮。這是蕭圖南給她找的坐騎,因它骨骼突出,方方正正,加上一身黑毛,青瞳給它取名硯臺。為了這個名字花箋還嘲笑過她,別人的馬不是叫踏雪就是叫追風,多神氣。這個叫硯臺,聽著笨拙不說,還讓她總覺得能從馬身上摸下一手墨來。 西瞻一向以駿馬出名,這兩匹又都是萬中無一的良駒,東林王曾願意用三座城池交換胭脂,蕭圖南也沒有答應,現在卻送了自己。 青瞳看著胭脂,不由得又望了一眼自己的右手。趁她昏迷時,這只手的手心裡被蕭圖南紋了一隻鷹,顏色很淡,和肉色差不了多少,加之是在手心裡就更不顯眼。不特意翻出手掌給人看恐怕誰也不會注意到,連青瞳自己都是好幾天以後才發現的。 只是這刺青不知用了什麼材料,只要她一激動,血脈運行,那只鷹立即會變成紅色,和蕭圖南軍旗上的圖案一模一樣!青瞳苦笑,他什麼意思,表示你是我的,蓋個印章? 有了這兩匹千里良駒,青瞳和花箋的行進速度非常快,雲中一千多裡路程,只兩天多就走完了。可是青瞳越走,心越往下沉。這一千多裡路途,她們竟然沒有看見一點兒活物!不但沒有人,也沒有雞犬,沒有鳥獸,甚至沒有蟲蟻!只有一些殘垣斷瓦的破敗民居孤獨佇立,顯示這片土地曾經有人居住。 秋風蕭蕭,天色一直半陰半晴,太陽在雲層裡探出慘淡的白臉,晃了一下又縮回去。地面上的草根都被人掘出來吃光了,樹皮也被扒了個乾乾淨淨,只留下枯死的樹幹還勉強立著,只是早失去木質的淡黃色,灰濛濛的和泥土沒有兩樣。一陣風兒吹過,得不到小草搖擺相迎,只得在地上滴溜溜轉個圈就回去了,越發顯得這天地蕭殺冷肅。 這裡曾經是她奮戰的地方,呼林關、漬水、東西戰營、上揚關……一年以前這些都還在。如今卻只剩下空空的城池了。雲中大地啊,我不在的這一年,你到底經歷了什麼樣的苦難? 她們就這樣默默前行,又走了兩日才漸漸見到一點兒青草綠地。路上陸續出現一些餓死的屍體,不知為什麼,在經歷了死一般沉靜的雲中以後,這些死屍看上去也沒有那麼恐怖了。花箋心情也自沉痛,可是跑了這麼長時間,她實在餓了。 「青瞳!」她叫住走在前面胭脂馬上的青瞳道,「我們都走了大半天了,你餓不餓,吃一點兒乾糧吧!」 青瞳胃裡像被沙石塞住了,一點兒也不餓。她搖搖頭,卻見花箋臉立刻垮下來,想必是她餓了,於是道:「你上午給我的乾糧還剩下一些,我夠了,你自己拿著吃吧。」 花箋答應著揀了個坡地勒馬停下,好容易跳下馬來,揉著腳道:「硯臺跑得確實快,只是很硌人,我全身都麻了!」 青瞳也下了馬道:「不是它筋骨硌人,是跑得不穩重,硯臺才兩歲,性子還有些頑皮呢。一會兒你騎胭脂吧,胭脂跑起來穩得多了。」 花箋趕快搖頭,「這馬除了你和阿蘇勒,還讓誰碰過,我還是算了吧,萬一咬我一口怎麼辦?」 青瞳歎氣不語,她沒覺得胭脂有什麼脾氣,馬兒對她就沒有拒絕過,花箋說一定是蕭圖南吩咐過了,可青瞳覺得馬兒是可以理解人的感情的。別人因為蕭圖南的緣故,對它有些怕,只有自己是真的喜歡它,胭脂能感覺得到,它每次看青瞳的目光都很柔和。 花箋活動了一會兒就去硯臺的背上試著掏乾糧,可惜包袱上一次被她綁得太緊,半天打不開。她只好解下那個巨大的包袱,一邊掏乾糧一邊道:「當初烏野留下這麼多糧食,我還想著真是累贅,不過幾天的路就到呼林了,哪用得著這麼多這個啊?還好你不許我扔下一些,我們這都快出了雲中了也沒看見能吃的東西,看來關中六省這次蝗災真的不輕。現在我倒是要擔心這些東西夠不夠了,要是整個關中都像這樣,我們還得省著點兒吃呢。」 她拿出一個雪白的饢餅分成兩半,餅子幹得一點兒水分也沒有。花箋皺皺眉頭,又去馬上解下水囊。她剛一轉頭,突然聽見一點兒奇怪的聲音,像是人被扼住喉嚨發出的掙扎,卻比那種還要尖細一些。聲音是從地上發出來的。 花箋一低頭,就看見一隻枯瘦的小手沖她伸過來。 那只手瘦到了極點,簡直不像人手,而像是什麼鳥的腳爪。只有一層黃黑色、薄薄的皮緊貼在手骨上,把骨骼的形狀勾勒得清清楚楚,一根一根枯樹枝一樣豎著。突出來的指節、癟下去的指骨都一絲不苟,甚至兩個指骨相連的一點縫隙都讓外面的皺皮像刀劃過般凹下一道痕跡。讓你覺得,如果把這層紙一樣的薄皮撕開,看到的一定是不帶一點兒血肉的森森白骨。筋絡和血管像垂死的蛇,半癟著胡亂糾結在一起,爬滿整個手背,正隨著手微微顫動。 花箋嚇得叫了一聲,手的主人也微弱地呻吟一聲,顫抖著抬了一下頭,原來只是個十一二歲的孩子。這孩子身上沒有衣服,皮膚的顏色和泥土幾乎一模一樣。所以他一點兒一點兒爬過來,花箋也沒看見。 他的臉完全就是骷髏,肚子卻高高鼓起。花箋不敢再看,將手中半個餅遞到他一直拼命伸出來的手裡。其實她知道,這孩子餓成這樣,怕是救不活了。 一千多裡路下來,看見的第一個活人居然是這樣的,花箋難過地回過頭來,可沒等她悲憫的心情平復,這一轉身又是一聲驚叫。原來自己身後不知何時無聲無息地貼上一個老婦,離著她的臉只有幾寸距離。她昏黃的眼睛在瘦得只剩骨架的臉上異常大而恐怖,正死死盯著她手中另一半餅子。 花箋嚇得一揚手把餅子扔在地上,隨即語無倫次地道:「對不起,我沒看見你,我不是故意的,我再去給你拿一個乾淨的。」 那老婦野狗一樣撲到餅子上,連拿起餅子都來不及,直接伸嘴就連著泥土一起啃起來。她根本沒聽她說什麼,還管什麼乾淨或埋汰。 花箋這邊正在囉唆,卻見青瞳臉色大變,高叫:「花箋,快過來!」 花箋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地面上不知何時出現許多饑民,一個個悄然無聲,就像土地裡挺起的僵屍。這些人個個睜著渾濁的眼睛,搖晃著骨架一樣的身子,朝她圍了過來。他們嘴裡含含糊糊地祈求著,無數隻死人一樣的手伸向她。 花箋嚇得大哭起來,青瞳沖過來拉了她就跑。這些僵屍一樣的人跑不過她們,有些一跤就跌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了。然而遠處影影綽綽,不知多少人圍了過來,個個都是那樣僵硬奇異的步伐,個個都是這樣伸著絕望的手。花箋恐懼得大腦一片空白,似乎連害怕也不會了。她越是緊張,雙眼越睜得老大,連眨一下都不會了。雙腳好似不是她自己的一般,無論如何也邁不開步子。她的兩手緊緊扣住,只在青瞳的拖拽下踉蹌前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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