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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景嵐眯了眯一雙狹長的桃花眼,將右手的食指與拇指指尖微微放在口中,舌尖輕輕抵住了牙齦,彎成弦月狀,氣運丹田,打了個響亮的哨子。三長三短的嘯聲鏗鏘激揚,尖銳張揚,穿透了空氣的阻滯,遠遠從天空中傳了出去。很快,遠處的林中亦回放起同樣三長三短的尖銳嘯聲,竟似比景嵐口中發出的還要清晰急促。

  伴隨著這幾聲清越綿長的嘯聲,遠處隱隱地卷過來一大片飛揚的塵土,那塵土隱隱裹著無數五色旌旗,夾雜著隆隆的馬蹄聲,猶如擂起了萬面戰鼓,震耳欲聾。那不停翻滾的塵土恰似滾滾江面迅速向前推移的一線潮似的,如素練橫江,漫漫平沙起白虹,在萬馬奔騰之勢,雷霆萬鈞之力,似乎銳不可擋。

  不過片刻的功夫,那飛揚的塵土中裹了數以千計衣衫鮮亮的人馬,停在景嵐的身側,黑壓壓立了一片,陽光驟然淡去,仿佛剛才還湛藍高遠的整個天空突然為之一暗。幾個舉目細看,見馬上的士兵一色金盔銀甲,在點點陽光下泛著清冷奪目的光芒,金盔頂中央紅櫻簇簇,如夕陽殘血迎風暗動,身後旌旗獵獵,劍影刀光,馬上之人精神抖擻,赫赫威武,望之訓練有素。

  「擺陣!」十三不知從休息牽來了景嵐的戰馬,景嵐翻身利落上馬,一手略略鬆弛地握著韁繩,另一手抬手一揮,朗聲大雖,周身散發出擋也擋不住的淩厲氣勢,讓天地亦為之變色。

  「二哥儘管放馬過來,景紹今日得罪了。」景紹與景嵐都幼而失怙,兩人本走得極近,但景紹卻從不知景嵐手中何時擁有了這樣軍容齊整的一支兵馬,已知往日所見衡王府實力不過是他浮在水面的冰山一角,今日陣前對敵的才是他真正隱而不發的嫡系親部。景遇心中警鈴大作,握劍的右手提起劍柄,微微的抖,劍身登時上下顫動,發出嗡嗡之聲,散出一片漫天的劍花。他頭也不回地朝立在身後沉默不語的關楚渝沉聲道:「你帶雲兒先走,景紹不想漫天的血腥汙了她的眼睛。」

  「那你怎麼辦?」遠處是敵人,近處還是敵人,秋水望著滿目鋪天蓋地的敵人,又望瞭望景紹清冷孤寂卻又絕然握劍的背影,心中一軟,心中那些點點滴滴的愧疚如潮般湧了出來,一股腦兒都跌進了最後開口的這五個字中。

  景紹高大的身子微微一滯,緩緩轉頭,兩道幽靜的目光默默落在她臉上,肩中,身側,久久不肯移去,眸底一層灼熱憂思散開,似一絲漣漪輕擊河岸,卻又歸於渺茫,仿佛要將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她的呼吸,她的一切,都深深揉進自己的眼睛裡。仿佛滄海桑田,鬥轉星移,景紹才從自己複雜的目光中掙扎著回過神來:「有你這句話,足矣!」

  他的武功縱然獨步天下,天下咸逢敵手,終究不過是普通的血肉之軀,而非刀槍不入的鋼筋鐵骨,雙拳難敵四手,一個人再狠,終究鬥不過龐大的一支軍隊。何況身後需要保護的,是那樣雲髻峨峨、皓質呈露的一個柔弱女子。他怎麼捨得讓她孤零零一個,置身在這原本不過是兩個男人爭權奪勢的明爭暗鬥中。

  一地陽光恍然散去,天幕突然佈滿陰霾,翻滾的黑雲如墨一般,黑沉沉從天際壓了過來,迫得人喘不過氣來。

  天涯路,從來遠,兒女意,向來癡。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的一眼,仿佛風住塵香花已盡,迷離的目光漸漸清朗,月隱煙散,方明白這最後一眼彌足珍貴。

  「跟緊了!」他大喝一聲,手中淩霜一揮,鬥然間紫氣大增,撒出一大片劍花,透骨生寒的這一劍,轟如雷霆,奔如駿馬,算准了逃跑的方向,令人猝不及防地朝身側的一撥人馬怒斬而去。

  說話間,景紹已帶兩人出了赤羽軍的包圍,見身後金戈鐵馬,庭柯振動,排山倒海地湧過來。對面氣勢如虹的數十個黑衣人形如魑魅,箭雨疾馳般朝他們掠過來,已知景嵐下了狠心地不肯輕易放過他們。他沉毅果斷地一推秋水的身子,將她穩穩帶到關楚渝的身側,毫不猶豫地命令:「走!我斷後!」

  關楚渝也曾征戰沙場,自然看出形勢險峻,對方來勢兇猛,若再徘徊流連,今日三人只握誰也走不脫去,他急急拉起秋水的手,轉身欲向官道一側的樹林中遁去。

  秋水心中五味氾濫,身側是模糊了一片的血海屍山,不遠處,軍容依舊齊整的赤羽軍正迅速向他們圍攏過來,視線再拉到更遠處,越過金盔銀甲戰馬嘶的赤羽軍,婁十黑衣死士手中的白刃如血,眉間殺氣騰騰。她知道自己若是執意留下來,以她的微末道行,最後不僅幫不了他,更會成為景紹的累贅。她唯有決絕地一走,去除了後顧之憂的景紹,至之死地,才會崛起生的希望。

  「珍重!」心中仿佛盤旋了千方百計,從髮髻上鬆散下來的長髮漫天飛舞,仿佛滄海桑田,韶華遠去,從十歲到十六歲,她以為自己淡然的心已經沉澱得不會再被天地間任何長長短短的人事感動,可最終逸出雙唇的,卻最終還是那短俗媚的兩個字,看似平淡的字裡行間,聽不盡奔騰的潮起不息,浪濤卷地。

  景紹的眸子裡溢出一層輕盈的白霧,滾燙的淚滴似乎快要滑落,卻硬生生被他逼了回去。

  「走!」似要掏空心中所有沉積的孤鬱之氣,他怒吼一聲,猶如響起雷霆萬鈞,尖銳地穿透厚厚雲層,傳入蒼茫天際之中,遠處巍巍的山巒,蕩回一片飄渺的回音。

  黑眸淩厲肅穆,劍眉如染秋霜,鬢如刀削,頭上的青玉簪子隱隱放著綠光,他決然轉身,青色的長衫在獵獵的西風中狂飛如蝶,既然逃脫不掉了,那就讓他回身迎向了身後的敵人,用他手中的長劍,為身後的心上人劈開一條足夠逃生的康莊大道。

  他的繞指柔腸,如海深情,縱然得不到她心之永恆的愛,那麼得到她永生永世不忘的牽掛,亦是值得了。哪怕通向往生的奈何橋上,目光惻惻的孟婆早已熬好了一碗濃濃的忘情湯準備遞上,他亦將笑著接過碗將它喝下,任恒河沙礫清滌,銀漢迢迢難渡。

  天際雲波詭異,變幻如電,時而聚攏,時而分開。隱沒了多時的陽光重新從雲端微露出來,遠遠近近的巍峨山脈被太陽的金光染成了濃濃淡淡的金,潺潺的清澗從奇岩絕壁之上傾瀉如瀑,時而輕緩,時而湍急。兩旁一溪煙柳,萬絲如絛,一樹碧玉,輕甜如夢。幽谷深深,崖嶂環合,峰翠林密,渺無人蹤。山間午後,天空中看汪以一絲鴻雁高飛的蹤跡,寂靜如潮,耳邊只剩下西風不斷絕嗚咽。

  關楚渝手中握著刀,將秋水護在自己身後,一路走,一路用手中的長刀披荊斬棘,勉強在藤蔓蜿蜒的山中開闢出一條可以落腳的小道來。

  連續在山林中逃跑了兩個時辰,山道難走又水米未沾,秋水嘴唇龜裂,渾身大汗淋淋,全身虛脫地艱難走動了,每抬一次腿,她都覺得腳下像是灌了鉛一樣,似有千斤重。她憋著吊在心尖的一口氣,望著關楚渝沉毅挺拔的背影,咬著牙不肯將湧在舌尖的那抹痛楚酸疼溢出牙縫。

  他的長衫早在打鬥中被四濺的血污了顏色,暗紅的血被流下的汗水濡濕了又陰乾,凝結成了斑斑駁駁的一塊塊,在空氣中散成了似淡非淡腥味。長袍下擺被橫斜的樹枝撕裂成長長短短碎裂的痕跡,襤褸的衣衫披掛在他健壯高大的身上,顯得那樣滑稽而破落。

  秋水一雙煙似霧的眼睛緊緊盯著眼前那襲緩緩移動的破爛衣衫,所有從心中湧上來的話語全都堵在了喉嚨口,化成了無邊無際的乾澀疼痛,一臉麻木隱忍機械地向前走去。

  眼前一條長河橫臥山谷,絲緞般柔滑的清水微微遴波,漣漪點點如花。河面寬而不深,清澈的河水映出靜靜躺在河底在鵝卵石,黑、白、黃、紅、墨綠、青灰……兩三縷極細的陽光穿過河面打在鵝卵石泛出五色的光,定定望去,竟生成一種鮮明古樸的冷豔。

  「歇一歇。」

  關楚渝舉目標遠眺,見河約兩丈來闊,河面並無浮橋石板供人過去,這才皺眉出長出了一口氣,不甘心地停住腳步,轉頭朝秋水擠出一個溫和的笑。

  「好。」秋水實則累到了極限,身子疲憊地說不出一句話來,卻收攏著表情不動聲色地應了一聲音,緩緩在河邊尋了一塊略為平整的大石頭,靠著身後參天的大樹坐了下來。

  「你的腳……」關楚渝複雜的目光停在了秋水腳上,遲疑地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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