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之繾綣(14)_苗細紗

一四

　　他忽然起身，向夷簡靠近，靠到床邊，整個人驀地傾下，瞪著她，嘴角還勾起了一道詭異的弧線。夷簡心裡一緊，因為此刻他的身體壓得實在太低，幾乎覆蓋在她身上，額頭也已經碰到她的脖頸，雙手撐在夷簡身體兩側，這是一個很古怪的姿勢。

　　「怎麼能不道別呢？」他笑道。薄薄的嘴唇啟開一絲縫隙，那種屬於男人的味道，在夷簡的面頰上擴散，使得呼吸都不能順暢，夷簡趕緊推他，說：「那你現在道過了，快走吧。」說著，還不忘瞪他——還是那身看著叫人難受的粗布大衣。

　　「唉，小姐，」他歎了口氣，身體終於從夷簡的身邊抽離，「你看我也做牛做馬地伺候了你三年，這次走了才發現，自己真是身無分文啊！小姐，看在我特意回來道別的分上，你不如……給我些賞錢吧。」

　　「你……」

　　夷簡簡直無語，原來他這麼晚過來，竟是想要些賞錢。

　　「小姐，我兩天沒吃飯了！」

　　「行了，行了！」夷簡起身，氣惱地到鏡箱櫃子前，從木屜裡掏出兩錠金，丟到他手裡，說，「就當是你三年的工錢。」

　　「唉，不當！」他又歎了口氣，「想我真是落難，第一次開口問人要賞，老天啊，不開眼的，哈哈哈哈……」

　　這人……夷簡撇嘴，叫人琢磨不透的……

　　第六章驪山相遇

　　（一）

　　秦國，咸陽。

　　如果說，韓都城新鄭是溫婉的秀麗，那麼秦咸陽就是恢弘的霸氣，巍巍凜凜，盛氣逼人。從馬車駛進咸陽城門，夷簡就開始震撼，去過趙國，然趙國繁華的邯鄲與咸陽相比，也只顯得粗獷。

　　四四方方的寬闊青石大道，縱橫筆直，一路綿延。酒肆瓦樓，店鋪雲集，人聲鼎沸，商品繁榮，百姓富庶，街道整齊。這樣一方安居樂業、大氣磅礴的秦都城，是誰也不可能將之與狼子野心聯繫到一起的啊！

　　連鄭國也忍不住讚歎，「想不到秦國的百姓們看起來是如此的和氣滿足。」

　　下了馬車，夷簡與父親步行，一路上看著街衢熱鬧、人來人往，倒也不覺先前二十多日的路途疲累。秦國畢竟強大，很多從羌國、越國之地來的旅人，個個怪模怪樣，有用鼻孔吹笛子的，有逗蛇的，還有用竹節子敲音樂的，十分有趣。

　　夷簡正看得出神，一群人路過，向西城區湧去，聽他們口裡的議論，似有熱鬧可看，夷簡和父親便跟隨人潮一起奔赴，此時日中，太陽照得正盛，不過咸陽的氣候乾燥，渾身剛出的濕汗轉眼被風吹幹，所以倒也不覺得酷熱。

　　到了西城門前，果然熱鬧，許多人在做交易，討價還價，口裡還不時冒出「鐘」啊、「石」啊的字眼。夷簡不解，問父親，父親說：「咸陽城，七國人居混雜，七國稱量器具又各有不同，比如量米，秦用『鬥』或『石』，而魏國則用『鐘』，還有齊國，又用『盆』。」

　　「那不是很麻煩？」夷簡評價，「要是做起生意來，一會兒用鬥，一會兒用鐘，一會兒還得改成盆。」

　　鄭國點頭，又說：「你看這些糧食，在咱們韓國，很便宜，但一到了秦國，那就貴了，價格翻了幾倍，所以六國的商人都喜歡到秦國賣糧。」

　　正說著，遠處忽然有人高叫：「看哪，看佈告，呂相又貼了佈告，快去看哪！」

　　夷簡和父親隨人流擠到城門前，只見城門上空懸掛帛絹，上書龍飛鳳舞的大字：大秦左相呂不韋攜數千門客著《呂氏春秋》，以供秦王習讀治國之策，為顯《呂氏春秋》之精要，特告喻如下——

　　誰人能刪除、更正一字，賞錢千金。

　　賞錢千金！

　　有人大笑，「真是瘋啦！就是呂相國，一年的俸祿也不過一千五百金，再說誰能更改？誰敢更改？這會兒改了，說不定明兒一早，腦袋就被哢嚓了，死了還不知道為何死的。」

　　「可怎麼說也有一千金啊！只要改得一字一點，就一輩子不用賣糧啦！」

　　「哪有這麼便宜的事，你真信嗎？改了他的書，呂相一發怒，會砍了你的頭！告訴你，他這麼佈告，不是真要找人改他的書，而是向天下人昭示，他的書很了不起，改他的書，除非不想活了。」

　　圍觀的百姓們議論紛紛，就是無一人真去翻開那滿滿幾箱子的厚重竹簡，見沒人上前，看守竹簡的幾名官吏私語幾句，忽然從車上取下一大截木頭，找人抬了放在地上，其中一名官吏宣佈道：「呂相說話做事向來講求信用，誰能將眼前這塊木頭扛到東城再扛回來，立即賞黃金五十兩。」

　　話音剛落沒多久，這次從人群裡擠出一個憨壯大漢，他猶猶豫豫地走到官吏們面前，說道：「我女人說反正也沒事，扛就扛。是不是我扛到城東，再扛回來，你們就給我五十兩黃金？」

　　眾人哄然大笑，官吏們卻連連點頭，說：「去扛吧，去扛吧，快去快回。」

　　大漢也不多話，輕鬆地扛起木頭，便急急地向城東方向走去，眾人看他那副傻樣，已經笑到不行，夷簡和父親擠在人群裡，也不太看得出頭緒，只好先到一邊酒肆裡，選了個靠門的位置用膳。

　　大概兩個時辰後，城西門口的人群再次沸騰起來，因為那壯漢竟已經濕汗涔涔地走回來，肩上扛著長長的木頭，看起來腳步沉滯，一步一顫地走來，走得氣喘吁吁。近到門前，大漢顫抖抖地對身邊女人說：「真扛……扛不動了……」

　　那女人笑，用自己的袖口給他抹去臉上的大汗，鼓勵說：「快到了，快到了，只要扛到門口，就算他們不給錢，咱也高興地回去。」

　　好不容易又熬到城門下，官吏連忙擺手，說：「好了，好了，你放下吧！」

　　憨漢這才一把丟了肩上的木頭，這時真有官吏拿來五十兩黃金，一臉笑著遞到他的懷裡，憨漢傻住，有些呆愣，不敢真接了去，四周百姓們也瞬時一陣靜寂，不敢置信地瞪著眼前的一幕——僅扛了一根長長的木頭而已，兩個多時辰，竟有五十兩黃金啊！

　　五十兩黃金！

　　人們開始後悔，開始眼紅，也有人開始大罵：「他媽的，老子剛才怎麼就沒去扛一扛？要不這會兒就拿到五十兩黃金了，五十兩黃金啊！老子這一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大筆的錢，早知道……早知道……」

　　當然，天下永遠都沒有這麼些個早知道。

　　（二）

　　官吏適時大呼：「你們都記住，呂相一令，令出如山！別說是區區五十兩黃金，就是整個咸陽城，他說賞給誰，那就是賞給誰！說到做到，你們誰敢不聽呂相爺的，早晚吃虧！」

　　話畢，人聲再一次鼎沸。

　　只有人群不遠處的屋簷下，一道高長的身影，始終冷眼旁觀著這一幕西城下的賞賜，冰灰色的眼眸，在刺眼的太陽光下，氤氳著一汩灼灼燙人的戾色。

　　城門口依舊喧嘩，接到黃金的憨厚夫妻興奮得已然不知所措，尤其憨漢的女人，她哆哆嗦嗦地指了指那筆巨額黃金，對官吏說：「這……這……真給我們？這麼多人，見著……會不會等你們一走，突然就被搶了？」

　　官吏笑起來，點頭，「也是。這樣，你們可以在西城買東西，說，你們要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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