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青薔天 | 上頁 下頁
八七


  卻聽他失魂落魄喊道:「陛下,找到沈……沈才人了!她在……在……」

  吳良佐更為納罕,自己明明吩咐過「見之格殺勿論」的,怎麼又來回稟?

  靖裕帝亦皺眉道:「她在哪裡?說啊!」

  齊黑子一雙瞳孔分崩離散,結結巴巴道:「她在……西苑的那棵……『神木』下頭……已經……已經……」

  四下人等全然愣在當地。西苑神木,那是後宮禁地,向來戒備森嚴——怨不得侍衛們幾乎將後宮翻了個底朝天,也找不到沈才人……可是,可是,她究竟是怎樣繞過層層崗哨,無聲無息到彼間去的呢?難不成……難不成?難不成!

  眾人各懷鬼胎,尚未從震驚中恢復,卻見靖裕帝一言不發,竟當先而去,腳步如風。太監王公公跟在後面喊著:「萬歲起、起駕——」

  ——竟然連他的聲音都是顫抖而嘶啞的,乾澀而衰老,遠不比平日的洪亮清晰。

  沈青薔站在桂花樹下,臉上塗著白粉,用暗色胭脂將眼角眉梢畫得斜斜挑起,直飛入鬢。數丈遠外,她已遙遙看到人影幢幢,是了——他們也該找來了。

  還只是七月,還不到桂花盛放的時節,只有些許枝子上打起了一簇一簇小小的花苞。而那些曾經懸掛在上面的密密麻麻的青牌,在靖裕帝放棄了這「招仙鈴」與「鎖仙陣」後,便早已被人棄之不顧。如今,經過了這麼些年的日曬雨淋,剩下的寥寥無幾,且字跡也全都模糊不清了。

  ——這樣的牌子,沈青薔也有一塊,上面用朱砂御筆寫就了一首七言古風……這麼多年以來,她一直穿了絲線戴在頸中,作為護身之物,珍而重之地收藏著,只有夜深人靜獨處之時才敢拿出來,一個人撫牌唏噓……也許這就是所謂「命運」,或者某種預兆,就像是一盞燭光一樣的東西,隱隱探入叢生的黑暗之中,給她一個方向——也許自從多年以前,自從那滿樹青鈴響起之時,便已經註定了之後所有發生過的、以及將要發生的一切。

  沒有想到,真是沒有想到,多年前沈紫薇帶著她走過的那些隱蔽小徑,多年前她的親姐姐為了陷她於死地而讓她知曉的那些宮闈隱秘,到了今天,卻成了沈青薔唯一的憑依、唯一的盟友——這宮中沒有一個活人可以相信,沒有一個勢力可以依靠,她所擁有的一切,就是清醒的頭腦,就是自己掌握的那些秘密……以及一點點膽氣。

  她便要靠著這些東西,去爭!去鬥!去救自己的命!為了不再任人宰割,為了不再朝不保夕,她必須去賭,賭上自己僅有的一切,作垂死一搏————人的命運,從來都是自神明手中偷來的、搶來的、贏來的,難道不是嗎?

  沈青薔深吸一口氣,輕輕撫摸著桂樹的枝幹,鎮定心神。展開三尺白綾繞在自己頸上,打了一個死結,又把滿頭青絲抓亂,將那青牌緊緊攥在手中。

  來了,就要來了——

  「……終於,我又回到了這裡,回到了我天真幼稚的幻夢破碎的地方。許多許多年前,當我依然懷抱著美好而不切實際的幻想,當我仍然相信一切的時候,就是在這裡,我不小心扯下了這塊青牌,選擇了自己的命運,遭遇了人生中第一次『死劫』……從那一天起,親情已逝,恩情已逝,愛戀的晨光註定永生永世只能深埋心底……經過了那麼長的歲月那麼多的劫難那些個生生死死,我竟然……又回到原地來了……」

  「我並不想害誰,我所求本來無多,我甚至不曾擋在任何人前面——但你們卻不肯放過我,你們依然不放過我!」

  「好吧……好吧……如今的沈青薔,早已不是當日的沈青薔……既然如此,我便在這人人裝神弄鬼,人人被生生逼成厲鬼的深宮中,真正演一次鬼給你們看!真正喚來那些飄蕩不去的幽魂,喚醒你們心底沉甸甸的恐懼,撕開你們心上血淋淋的傷口給你們看!」

  大幕當啟,觀者如雲;生死榮辱,在此一舉!

  靖裕帝趕來之時,最後一點落日的餘暉正緩緩消亡下去,北面的天空一角隱隱滾起了烏雲。那棵十四年前,臨陽王的生母、白妃娘娘自縊而死的桂花樹下,此時赫然立著一個穿華麗錦衣、面白如雪的女子。

  靖裕帝忽然感覺有些恍惚,那些十四年來自己不願觸及、更不敢觸及,拼命壓抑的往事,再也不由自主滾滾湧上心頭。

  ——你回來了嗎?你終於回來了嗎?難道你一直在我身邊嗎?

  那錦衣女子頸上繞著白綾,亂髮披散,面上的表情似哭似笑。望著他,輕聲道:「你又殺了我一次,你還是想讓我死,是嗎?」

  靖裕帝如遭電擊,木然立在當地。

  那女子鬼氣森森長歎一聲,輕揮衣袖,半遮面孔,絮絮道:「當年你殺我,今天你依然要殺我。你心裡除了你的天下,除了你的皇位,還有什麼?呵呵……呵呵……說什麼海枯石爛,說什麼生生世世,言猶在耳,言猶在耳啊,三郎!你為什麼騙我?為什麼殺我?你忘了翩翩嗎?你已經忘了翩翩嗎?」

  靖裕帝再也忍耐不住,滾滾熱淚滑落他枯瘦的面頰,抽腳邁步,便要奔向前去——卻被吳良佐從身後死死抱住,吳統領大聲叫道:「陛下!事有蹊蹺,萬萬不可冒險!」

  靖裕帝怒道:「放手!你這狗奴才,快放手!」可吳良佐打定主意咬緊牙關,任靖裕帝喝罵掙扎,就是不肯鬆開。兩人但聽那錦衣女子口中,似飄出幾聲低笑,靖裕帝心中怕極她就此化風飛去,十數年的辛苦毀於一旦,再也不顧天家威儀,厲聲喊道:

  「翩翩!翩翩!是你,真的是你!朕沒有一天不想你,朕沒有一天不後悔當日發生的事,朕錯了,朕真的錯了!你肯原諒朕了嗎?求你原諒朕,回到朕的身邊來,好嗎?朕是真的愛你的!你走了,朕才知道,沒了你,當這個皇帝,又有什麼意思!」

  那女子雙眉緊蹙,又是一聲輕笑,笑聲如泣如訴,落入風中,落入這漸漸昏暗的天光之中,落入每個人心頭……那笑聲百轉千回,似將散盡,卻又忽然從極低處凝成模糊難辨的哼唱,似是一曲七言古風:「……風蕭蕭兮月慘慘,玉符委地無人管……明朝但請憑欄望,一夜落紅滿秋千……呵呵……呵呵……此心之痛,痛如刻骨,回得來嗎?三郎,我真的回得來嗎?」

  靖裕帝急切喊道:「可以,當然可以!翩翩、翩翩……朕是天子,朕要留你,誰敢說半個『不』字?」

  ——那天邊的烏雲終於倒卷上來,夜色驟然降臨,每個人的頭頂上都是一片陰沉混沌。而在那遙遠的天際,在雲層之外,隱隱響起了一聲炸雷。

  第五十九章 雷霆

  甘露殿外電閃雷鳴,大雨瓢潑而下,殿內,在靖裕帝平日裡偶有獨寢時所宿之處,內廷總管、御前首領太監王善善猶豫再四,終於還是忍不住道:「陛下,您還是快換了衣裳吧,龍體要緊哪!」

  靖裕帝依然還穿著那身青綢道袍,已被雨水澆得濕透,可他卻毫不在意,坐在椅中,一雙眼定定望著一旁禦榻上所睡之人,滿臉都是煥發的容光以及掩也掩不住的喜色。王公公跟了陛下這麼多年,素來知道靖裕帝是個喜怒不形於色、深藏不露的人,這還是自己第一次見他如此開心快意,竟然到無法自抑的程度。

  ——自然,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九五之尊、天下之主竟然會親自抱著一個昏厥的低階嬪妾,冒著狂風驟雨,頂著電閃雷鳴,在所有人驚駭莫名的目光之中,大步流星穿過整個宮廷。

  王善善咽了口唾沫,小聲道:「陛下,您還是先將衣裳換了吧,那個……娘娘已服了湯藥睡下了,太醫說,一時半會兒醒不來的。」

  靖裕帝猛然回過頭去,狠瞪王公公,怒道:「你是在詛咒翩翩嗎?」

  王善善直給嚇得失魂落魄,連連擺手道:「不敢!奴才絕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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