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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靖裕帝「哼」了一聲,不再理他,轉臉望向躺在禦榻之上、錦被蓋得嚴嚴實實的沈青薔,神色立時柔和下來。靖裕帝小心翼翼將青薔的一隻手持起,暖在自己的雙手之間,無限憐惜地道:「怎麼會還這麼冰呢?翩翩,你可冷得厲害嗎?」

  王善善哭道:「萬歲啊!您可千萬要保重龍體啊!要是娘娘醒來,見到您這樣,定然會傷心的!」

  靖裕帝怔然半晌,終於點了點頭,道:「你說得對,朕明白了。快替朕梳頭更衣,等娘娘醒了,可不能叫她看到朕這麼一身狼狽的樣子——翩翩會笑我的,一定會笑我的……」

  王善善頓時喜上眉梢,忙道:「是,是……」卻忍不住又道,「陛下,吳大人候在外頭很久了,萬歲打算召見他嗎?」

  靖裕帝不耐煩道:「不見朕忙著嗎?真會添亂,不見,不見!」

  王善善戰戰兢兢道:「萬歲,吳大人說是……說是有關娘娘的事……要密報。」

  靖裕帝的動作忽然頓住,許久方道:「好,那你先替朕換過衣裳,若娘娘還沒醒,便叫吳良佐到這裡來吧。」

  吳良佐站在甘露殿外的飛簷下,衣衫也已透濕,臉上更顯出一股淡淡的青氣。左臂上自擊一掌的那處傷,還在隱隱作痛。沒想到,真是沒有想到,多少人機謀巧算,太子、楊惠妃、自己,層層設陷,層層佈局……到最後竟還是讓她逃脫——真沒想到,她竟然釜底抽薪,使出這一招來……

  是王爺告訴了她當年之事的嗎?難道她一直都知道,卻一直在裝傻?這個女人,城府太深太深,令人生畏,只可惜,以後若想殺她,怕是難了。

  一名小太監從甘露殿內轉出來,畏畏縮縮望瞭望頭頂不斷被光流撕破的暗色天空,努力鎮定心神,說道:「吳大人,萬歲著您見駕。」

  吳良佐忙道:「有勞公公。」說著自懷中掏出小小一角銀子,塞在那人手中。

  那小太監訕笑著,壓低聲音道:「吳大人,您可當心些,娘娘就在裡頭睡著呢,皇上這會子,怕是歡喜得有點糊塗了。」

  吳良佐微微一笑:「多承公公提點。」

  那小太監又道:「吳大人您一直照顧小的們,小的自然給您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方才王總管說話不小心帶上了娘娘一星半點兒,可險些給萬歲打出去——現下哪,真不同往日了。」

  吳良佐心下一沉,暗道:果然。卻忙點頭答應了,跟了那小太監,便向內裡去。

  靖裕帝已換了便袍,依然守在禦榻之側,太監王善善站在他身後,替他小心翼翼梳理著滿頭華髮,見吳良佐進來,朝他努努嘴,又以目光示意榻上躺著的沈青薔,微微搖了搖頭。

  吳良佐知道,王公公還是在提點他,此時萬萬不可觸及皇上的心頭肉。便沖他點了點頭,示意知曉,方開口道:「陛下,臣吳良佐叩見。」

  靖裕帝「嗯」了一聲,目光依然不肯稍離沈青薔的睡顏,只道:「你說吧,今日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吳良佐只覺萬分為難,躊躇半晌,方回稟道:「陛下,臣無能,實在是……頗有難以索解之處……」

  靖裕帝忽一笑,似有些神情恍惚,說道:「當然了,這是上天賜下的奇跡,連朕也幾乎不敢相信呢!沒關係的,朕恕你無罪,查出多少便稟報多少,無妨。」

  吳良佐道:「惠妃娘娘與太子殿下爭執之事,似……似全屬虛妄。而據當時平瀾殿外的侍衛們後來招認,沈……沈才人乃是去紫泉殿叩拜之時,便突然消失無蹤的——至於她是如何去往西苑,又怎會……怎會……則無人知曉。」

  靖裕帝冷笑道:「啟兒這孩子,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惠妃看到的屍體,也是他搞的鬼吧?」

  吳良佐低聲道:「這個……屬下還不敢確定。」

  靖裕帝道:「沒關係,朕就當不知道吧,你也當不知道好了——歸根到底,這一次翩翩能回來,啟兒也算立了大功呢。」

  吳良佐至此實在忍耐不住,再不顧王善善沖他齜牙咧嘴地使眼色,咬牙道:「陛下!臣以為,此事實在蹊蹺,陛下還是不要妄下決斷的好!」

  靖裕帝的身子果然一震,猛地回過頭來,臉色僵硬如鐵,一字一頓道:「你究竟想說什麼?」

  吳良佐硬著頭皮道:「臣以為,白仙娘娘……既業已飛升,該不會……該不會又回轉塵世的。故……故此乃沈才人為求自保所演的大戲,還請皇上明察!」

  靖裕帝臉上青筋暴起,面目扭曲,猛然站起身來。替他抓著發尾正梳理的太監王善善來不及反應,已拽痛了他。靖裕帝更是勃然大怒,一腳踹開王善善,沖吳良佐喝道:「你不要以為朕信任你,視你為心腹,就可以信口雌黃了!朕倒要問你,翩翩思念朕,她為什麼就不能回來?起初幾年,朕扶箕之時,還常能得到她隻字片語的回答,為什麼現在卻再也沒有了?因為她回來了,已回到朕身邊來了,只是朕一直不知道罷了……若不是翩翩,她怎會叫朕『三郎』?若不是翩翩,她怎會知道朕寫給她的那四句詩?若不是翩翩,她又怎會在夜半無人處溝通神鬼——這不是你親口對朕說的嗎?若不是翩翩,又怎麼能在眾目睽睽之下突然消失?若不是翩翩,她怎麼會突然出現在西苑,出現到那桂花樹下等朕?她一直在那裡等著朕,朕知道,朕知道……她愛朕,也恨朕殺了她,所以她無論對朕有多大的怨氣,無論想做什麼,朕都會原諒她,都會補償她,朕再也不放她走了,絕對不會放她走了——吳良佐,你說翩翩是假的,翩翩沒有回來,那你將這一切通通解釋給朕聽啊!」

  吳良佐語塞,他的確無法解釋。他心中清楚明白,白翩翩絕不會附于這個女人身上,再次回到這個宮廷。她早已恨透了、心死了,她絕不會回來的——但這樣的解答,他卻實在不能講給靖裕帝聽。

  他怎能對陛下說「您所有的期盼和祈禱都是沒有任何用處的,您這十幾年的心血,全都註定付諸東流」呢?他更不能告訴靖裕帝,自己「遇鬼被傷」的事情也是假的,沈青薔之所以知道那些隱秘,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臨陽王董天悟是她的同謀,那就是……她與皇上的長子有私情……

  ——臨陽王……天悟……無論如何,只有天悟才是最重要的,只有看到大殿下登上皇位的那一日,他才能死而瞑目,死而不悔。

  ——終究是投鼠忌器,終究是被那個賤人算計,他又能做些什麼呢?

  ——難道……難道這就是「命數」不成?

  甘露殿外雷聲滾滾,霹靂縱橫,雨水瓢潑而下。有那麼幾聲炸雷很低,很近,似乎就在這皇宮的上空爆開。膽小的太監宮女們,被那搖搖欲墜、仿佛隨時都會劈下的雷電嚇得鬼哭神號,瑟瑟發抖。靖裕帝卻在那雷霆聲中悠然而立,眼紅似血,笑著道:「……蒼天,這就是你全部的威勢嗎?電閃雷鳴又能怎樣?朕不怕你……朕就是要留下翩翩,無論是誰來搶,來奪,朕都絕不會再放手了!」

  吳良佐跪在那裡,一個念頭突然躥入腦海,令他不寒而慄:難道陛下,在十四年之前,在白翩翩死去的那個夜晚——就已經瘋了嗎?

  靖裕十七年七月初十,上令,晉才人沈氏青薔為貴妃,賜住錦粹宮紫泉殿,掌後宮印信……父禮部郎中沈恪,加雙俸恩養,兄沈敦,免流徙,賜歸京師,留觀後效……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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