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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董天啟含笑,從他二人身畔走過,在正殿當中鋪著明黃緞面的椅內坐定,方道:「皇兄,吳大人,何必多禮啊,快請起——難得你們都到建章宮來,怎的,找我有事嗎?」

  吳良佐微側過頭去,看向董天悟。詔衛指揮使官階雖低,但他是王爺,此時是斷沒有自己置喙之理的。

  董天悟心中笑駡:吳大鬍子,你找來的事,總沒有好事——遇到了麻煩,卻不忘拖我下水。卻又不得不答道:「啟稟殿下,臣接到吳大人傳報,說是殿下行蹤渺然,音訊全無。事關重大,不敢輕忽,故此來看看究竟。」

  天啟笑道:「皇兄,你那麼客氣幹什麼?快請起來看座,這麼熱的天,地下雖涼快些,可跪著也不舒服吧?」

  董天悟一笑起身,吳良佐卻在一旁狐疑:這太子究竟在搞什麼鬼?小時還看不出,可越發大了,越發古怪。時而精明,時而詭秘,時而又似乎全無心機,滿口孩氣,實在是個摸不透看不穿、絕難伺候的主子。心下暗暗尋思,竟連平身都險些忘記了。

  董天啟也不理會,任他跪著自起,只對董天悟說:「皇兄,我可好久沒見你了,聽說你忙得很,是嗎?」

  董天悟道:「也沒什麼忙的,都是些醃臢不堪的瑣事罷了,勞太子殿下惦念了。」

  太子頓時撅了嘴,說道:「皇兄你是忙,忙得都和我生分了。難得來一趟,今兒個我可不叫你走的。」

  董天悟淡淡笑道:「今日還有事,改日吧……方才殿下不是問起《隋書》嗎?臣年輕時不懂事,又在外藩,並沒有讀過多少書的——不過,改日臣帶殿下出宮,咱們去京師市井裡聽聽《隋唐》話本,這個殿下一定喜歡。」

  董天啟果然兩眼放光,興奮地道:「出宮?你肯帶我出宮?太好了!我要去!什麼時候?《隋唐》話本是什麼?好玩嗎?」

  他連珠炮一般問個不休,董天悟只笑著點頭,卻還未答話,吳良佐已搶先道:「王爺,萬萬不可!微臣嘗聞『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尚不騎衡』,何況太子殿下金枝玉葉,身負天下!那些市井俚俗玩意兒,怎麼能有玷尊聽?」

  董天悟笑道:「沒關係,到時候你我隨侍左右,多帶些人隱秘跟著,謹慎從事,也就是了。京師之內,料也沒有這樣的高手吧?你不記得了嗎?以前我還小……還在北地的時候,不是常跟著父皇微服去聽《隋唐》嗎?到如今,我還時常想起來呢。」

  ——董天啟本一聽「出宮」二字,簡直便要手舞足蹈起來;可待又聽得皇兄說「在北地時常跟著父皇」如何如何,面色突然一變,便如豔陽天裡烏雲倒卷,刹那間轟雷隱隱,那股暗色陡然浮現在一個少年臉上,有一股說不出的戾氣。

  當朝太子殿下忽然開口,一字一頓道:「吳統領說得是。皇兄已然封王開府了,怎還能如此孟浪行事?顧師傅說:天子貴有四海,自然不能與庶民同論。天子有的東西,庶民不能有;庶民有的東西,天子也不會有——皇兄,是吧?……『孤』——孤既身為太子,定當更加謹言慎行,才不負父皇和朝中諸臣的厚望。所以,『出宮』二字,以後都不要談了。」

  他一個小小孩子,就是于朝堂上旁聽時偶發數言,從來也只是「我怎樣」、「我如何」的,此時卻用上了最正式的稱謂——那個「孤」字脫口而出,赫然有種淒涼味道。

  董天悟當即住口,詫異地望著自己這個弟弟;太子殿下抬起眼來,毫不閃避,回望他,眼裡再已無半分暖意。

  許久,董天啟方目光一轉,已恢復了平日行色,說道:「皇兄,你雖忙,可也該常常在宮內走動走動的……你去看過五弟了嗎?他長得可真是好看呢!」

  董天悟道:「今年元宵時方才見過的,的確玉雪可愛。」

  太子殿下拍手笑道:「是啊,我倒忘了呢!元宵宴上,他認錯了人,直抱著皇兄的膝蓋,喊『父皇』呢!」

  董天悟也是一笑,雲淡風輕道:「是啊,是有這麼一回事的——他才三歲吧?黃口孺子,蒙昧未開,又知道什麼呢?」

  兩兄弟同時沉默,不再說什麼了。

  吳良佐眼見氣氛漸漸僵持,連忙又扯了兩句閒話,便拉著臨陽王告退,太子殿下殷勤挽留,二人卻俱言俗務纏身,不住推辭,終是離去了,太子殿下便親送他們出了建章宮。

  待回轉入苑,方才滿殿跪著的奴才們已各歸其位,董天啟徑直步入寢殿,口中喊道:「錦繡呢?叫錦繡來!給我更衣。」

  不一時,便有一個十六七歲,宮人模樣的少女亟亟進來,只見董天啟已在用力撕扯著胸口肋下一排密密匝匝的珍珠紐結。

  「你還站著看?可熱死我了!」太子殿下見她來了,跺腳喊道。

  錦繡連忙答應一聲,上前替殿下將外袍解開脫下,露出裡面穿著的粗布青衣——袞龍袍長且寬大,將那件內監服色的衣裳堪堪掩住,人前露不出半點馬腳。

  錦繡有些遲疑,問道:「裡面這件……也脫掉嗎?」

  董天啟怒瞪她,口中喝罵:「糊塗東西,要你有什麼用?脫了,妥當收起來!」

  錦繡不住點頭,手下再不敢稍有停歇。

  錦繡身量小巧,縮在他懷裡只顧解著紐子,垂著頭,天啟便看見她發尾後斜斜插著一根式樣樸素的鑲玉銀簪,心念一動,一抬手,已取了下來。

  錦繡正心無旁騖,忽覺一絲不亂的半邊鬢髮竟全然滑脫,倒唬了一跳,連忙抬起頭來,卻見太子殿下手中捏著那支簪,不斷扳扭,似想將簪上的玉頂子取下來似的,忙道:「殿下,不可!會掰壞的!」

  董天啟斜眼睨她,將簪子隨手一擲,丟在地上。

  錦繡似聽到那簪頂上的玉飾摔碎的聲音,身子不敢動,臉上卻立時浮現出無限的心痛惋惜來。

  董天啟冷冷道:「值什麼?叫李嬤嬤開了內庫,你去挑兩根好的。」

  錦繡聞言,臉上轉瞬便煥然生光——董天啟卻猛然把頭別了過去。

  宮女錦繡替太子殿下將身上的兩層外衣除去,見內裡穿的中衣已被汗水浸透了,將將黏在身上。錦繡突然面上一紅,小聲道:「殿下,奴婢去準備一下,先替殿下添浴吧?」

  董天啟點頭,錦繡這才伏下身去,將簪子撿起,草草向頭上一攏,便收拾了換下的外袍告退,誰知卻又被太子殿下喚住——天啟緩緩道:

  「父皇后來還叫你去了嗎?」

  錦繡一愕,忙搖頭:「陛下不曾……」

  董天啟猛一揮手,皺眉道:「夠了,別在我眼前做戲!三個月了吧?父皇就再沒叫你去問話?怎麼可能呢?」

  錦繡咬著下唇,跪倒在地,輕聲道:「奴婢不敢欺瞞殿下:陛下上次召喚奴婢,問的那些話,奴婢早就一一回稟了,絕不敢有絲毫隱瞞——奴婢……奴婢已是殿下的人了,一切……一切都給了殿下,怎還會有異心?」說著,竟哭了起來。

  董天啟站在那裡,漠然望著伏跪在腳前哭到梨花帶雨的錦繡——她真的不算美,但不知怎的……就是有一點點相似……五官的輪廓,還有聲音,總讓他想起那個人來……

  太子殿下終於歎一口氣,心軟了,溫言道:「好了,別哭了,我不過問問罷了,這也值得哭嗎?下去吧——晚些叫你了,再來。」

  李嬤嬤進得寢殿之時,恰遇見錦繡抹著眼淚向外走,似乎魂不守舍,幾乎與她撞了個滿懷。李嬤嬤恨恨罵一句「不長眼的小狐媚子」,錦繡的頭垂得更低了。李嬤嬤看也不看她,早已昂首進了門。

  殿內董天啟正坐著喝茶,見她進來,徑直道:「他們怎麼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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