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青薔天 | 上頁 下頁
三七


  靖裕十三年的萬壽節之後,京師的天氣一直極好。青色的天空剔透而深邃,更藍更高;只是湛到極處,便隱隱有種搖搖欲墜的味道,仿佛隨時欲將仰望的人兒吞沒似的。蒼空之下,九重宮闕內赫然也有一種超乎尋常的平靜;沈青薔裹著昭君兜,立在御苑蓮花池邊的小橋上,望著遠處粗使太監們潑著滾水,用鐵鉤鐵耙將凍結的冰面一塊一塊剖開,露出下面黑綠黏稠的湖水來。

  ——那場盛宴,以及盛宴之後的嫋嫋餘音,有如在一泓死水深處生成的小小旋渦,乍看之下端倪絲毫不露,但是假以時日,那股子翻江倒海的勁道註定會攪出軒然大波來吧?

  「那我呢?我該如何?」青薔反復自問,卻始終找不到答案。如果一切可以重來,也許她會從最初的那時起便選擇循規蹈矩、隨波逐流,選擇閉心塞意、頤神自守,不管外界如何,亦不管他人如何,渾渾噩噩入宮,渾渾噩噩得寵,渾渾噩噩地媚上欺下、渾渾噩噩地將日子過下去……若有一天渾渾噩噩地死去,也只會詛咒命運與蒼天,將自己最後的哀痛和憤恨,化作一息不散的怨靈,徘徊于這深宮之內,繼續戮害依然活著的那些有罪或無辜的女子們。

  ——這便是黃瓦紅牆、雕樑畫棟之間無數青春紅顏註定的道路,那她呢?難道真的要循著這條道路走下去嗎?

  沈青薔俯下身,從地上撿起一塊碎石。用心留成的染著七裡香的纖甲沾上了一抹灰塵,身邊的點翠一邊嚷著:「主子——」一邊從懷中亟亟掏出絹帕來。青薔回頭對她一笑,擼袖拔臂將那塊石子遠遠地拋向湖心,石子破空而飛,劃過氤氳渺渺、碎冰離離的湖面,遙遙落在遠處,發出輕微的響聲。沈青薔抬起手,吹了吹指尖,笑吟吟道:「真是大不如前了……等天熱了,冰化了,我在昆明湖上打『漂兒』給你們看,玩那個,我是最拿手的……」

  點翠手裡捏著絹子,忽覺遞也不是,不遞更不是,只茫然眨著眼睛,望著她的主子。沈青薔昂首站在橋上,頭頂無限的青空砸下,她佇立良久,一甩袖,對點翠說:「走吧,我們不能讓娘娘久等——」

  是姑母將她從尚書府的四方天井裡帶出來,又是姑母將她送來這皇宮的四方天空之內。她安排她入宮,安排她得寵,她從未爭過什麼,自有人代她去爭,爭到了放在她的手心——她雖徑直收下,卻也並不覺得歡喜。

  她不會以沈家在朝中勢力的蒸蒸日上為榮,亦不會因後宮佳麗們的豔慕、妒忌和諂媚而覺得喜悅欣然——也許自己並不適合這個宮廷,也許自己本不夠資格成為一枚「棋子」。即使自己現下連想要什麼、追求什麼都依然懵懂不明,但有一個念頭卻是她篤定的,已在她心裡深深紮了根——當紫薇將她騙至死地的時候;當董天啟哭叫著跑遠的時候;當玲瓏對她說「沒有我,你早已死了」的時候……這個信念便愈加鮮明起來:

  「我要活著,決不死在任何人的手上;無論如何,一定要活下去!」

  董天悟剛要開口,忽聽得不遠處「咚」的一聲輕響。他斜倚著水閣的雕花欄杆,望過去,只見浮著碎冰的墨綠色湖面上,有一朵漣漪正在盈盈漾開。

  「殿下?」吳良佐微聳著肩,全身戒備,問道,「可有……異狀?」

  董天悟遙遙望去,只看到一片霧氣蒸騰;間或有雜役太監撐著船,從白霧中穿梭而過。

  「沒什麼。」於是他搖搖頭,輕聲回答。

  方才的談話被這小小的變故打斷了,水閣中的兩人頓時沉默下來。

  吳良佐似有話說,張開口,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良久,終於咬咬牙,將手中木匣微微舉起,輕聲道:「微臣……敢問殿下,此物究竟從何而來?」

  董天悟不聲不響,只是垂頭看水。

  吳良佐的聲音更低:「殿下,恕微臣多嘴,如此……伎倆,恐非天家氣度、帝王之相,殿下還請三思。」

  董天悟「哧」地一笑,回過頭來,說道:「吳大人,我本來就不是什麼『帝王』,在這『天家』之中,我不過是個畸零人罷了……」

  吳良佐的臉上立時現出幾分不忍,搶道:「殿下!您……萬萬不可如此想,陛下對您的愛重,絕非他人可比,他日……他日也不是沒有可能……」

  董天悟笑著打斷了他:「……沒有可能?沒有『什麼』可能?」

  這個答案即使再心知肚明,又怎麼能說出口?吳良佐默然。

  大殿下緩緩走過去,走到吳統領身邊,輕聲道:「吳叔,多謝你的好意……只不過,那並非我心中所願,給我做,我也做不好的……」

  吳良佐猛然間聽到這個稱呼,虎軀一震,幾乎把持不定,竟似連聲音都哽咽了:「殿下,切莫如此……折殺……折殺微臣了。此事……還當從長計議才是……」

  董天悟一擺手,說道:「不必了,我心意已絕,只要了斷了當年之事,我便辭別父皇回北地去。我生來是個江湖人的性子,夢裡也想著呼嘯的風沙——京師的牡丹,還是留給別人賞玩吧。」

  他一邊說著,一邊微笑。

  吳良佐望著董天悟風神秀逸的面容,記憶裡的另一張臉孔,猝不及防地浮現而出……

  ——他連忙低下頭去,摩挲著手中那只小小木匣,好一會兒,才將胸口湧動的熱流強自壓抑下去。

  「吳大人,」董天悟道,「我今日交給你的這東西,也是受人所托——若無事便罷,萬一有事……你便拿給她看,到時候是非曲直,自然分明。」

  吳良佐雙眼晶亮,定定望著董天悟,心中忽然一動,問道:「殿下,您是受……某位……所托……不成?」

  董天悟緘口不言,似乎全然沒有聽見……忽然,一陣微風平地而起,將湖上的霧氣吹得四散分離。

  第二十六章 鴆毒

  十一月初一,是靖裕帝依制臨朝之日。得到這個消息之時,狀元及第、當朝筆力第一的內閣首輔李裼李閣老正拄著御賜的扶拐,立於朝堂之上侃侃而談;而吏部天官、內閣次輔沈恪則垂手侍立一旁,暗自咬牙切齒。

  靖裕帝雙目微閉,對這一切都似聽非聽。李閣老正口沫橫飛講到「君子上達,小人下達;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云云,突然一個面無血色的年輕太監,連滾帶爬地奔進了崇文殿。滿殿文武群臣本都在瞧著「李大嘴」明目張膽指桑駡槐的好戲,卻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唬了一跳,摸不准到底是發生了怎樣的禍事,又會牽連到誰人的腦袋。

  ——各自心懷鬼胎忐忑不安之時,御座上的靖裕帝突然睜開雙眼,精光立見。

  那太監五體投地趴伏在玉階前,渾身抖如篩糠,語不成句:「啟……稟陛下,大事不妙!二殿下……遭……遭……遭鴆了!」

  此言一出,滿殿譁然,靖裕帝身子一顫,啞聲道:「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那太監早嚇得幾欲昏厥,口唇翕動,卻硬是再也吐不出半個字來。御前總管王善善見狀忙搶上前去,飛起一腳便將他踢翻在地,尖著嗓子罵道:

  「小作死的,御前失儀,活夠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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