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青薔天 | 上頁 下頁
三八


  那小內監倒滾出去,手足僵硬,半晌才爬起身來,卻總算發出了聲音:

  「二殿下在錦粹宮……遭鴆,眼見是……不好了!」

  朝堂上突然寂靜無聲。靖裕帝再不停留,拂袖抽身大步流星便向內退去。王總管三步並作兩步趕在後面,尚不忘草草口呼:「百官退朝——」

  滿殿當即鼎沸,議論紛紛。但見其中頹然坐倒一人,簡直如那報信的小太監一般失魂落魄,面色猶如槁木死灰。站在他上首的李裼突然冷冷一笑,將手中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頓,道:「沈大人,老夫嘗聞自古有『小人惑國而聖主遭舛』之難,卻不想應在今朝——您以為如何呢?」

  十一月初一,原也是後宮嬪妃們齊聚的日子。因沈太后早逝,上官皇后亦已薨了七年,整個皇宮內便以沈、楊二妃為尊。自楊惠妃於靖裕十一年懷娠之後,為著一句「妹妹當保重玉體、看顧皇嗣,莫要勞心勞力」的話,本分交二宮「共掌」的中宮印信便自此留在了淑妃的錦粹宮。雖無任何名頭可言,但每月初一各宮各殿有寵無寵的妃嬪們共聚紫泉殿卻已成了慣例——自然,若是你有病或託病,也並不是非來不可的,至少沈青薔初入宮時便經常缺席,而楊惠妃則從來未曾履足。

  這一次卻算來得齊的,十停裡足有個七七八八。淑妃娘娘依例帶領眾姊妹遙叩了遠在封地的二位太妃,又在籠著一層碧紗的「白仙」畫像前敬了香,方轉回正堂,按品級次序一一落座,照例說些無聊閒話,親昵嬉笑,表面文章而已。

  ——將進午膳時,忽有內監進來傳報:「稟娘娘,二殿下駕到!」

  這本不是內書房下學的時候,沈淑妃不禁有些詫異,轉瞬卻笑了,眉眼開解,口角生春:「這小祖宗,恁地磨人,不見我這裡一屋子人坐著嗎?」

  在後宮生存,座中諸人哪裡會聽不懂話中有話,當即便有精乖的道:「殿下與娘娘是母子之親,哪有孩子不纏母親的?」還有的道:「婢妾們本也該走了,二殿下倒來得巧……」如此七嘴八舌,不一而足;言畢通通站起身來,便欲一併告辭。

  沈淑妃卻似還欲挽留,出言道:「姊妹們一併用了膳再去不遲,可別讓人笑話我們錦粹宮連頓粗茶淡飯都供不起了。」

  眾妃嬪知她絕無此意,不過說說罷了,紛紛搖頭擺手,口稱:「每次都叨擾娘娘的,哪有這樣的話?」終於還是魚貫而去。

  ——不一時,滿殿中便只剩下沈淑妃及紫薇、青薔三個人。

  沈紫薇自有孕後,便一直與淑妃娘娘同席用膳的;而青薔本獨自坐在廳角,眾人散時才跟了要走,卻不料沈淑妃隔著人群遙遙對她喊:「沈寶林,二殿下最喜歡你的,你也留下好了。」

  沈青薔只有恭身答應,心內一聲歎息。自萬壽節那夜之後,她便再也沒有見過董天啟,無論如何,這一次淑妃娘娘必定料錯,那位寶貝二殿下早已沒有那麼「喜歡」自己了。

  然而,當穿著對襟小襖,戴一頂結著東珠的貂皮小帽,蹦蹦跳跳進來的董天啟看到她時,竟然對她甜甜微笑,嘴裡說道:「青薔!你想我不想?」

  淑妃娘娘指著他笑:「小沒良心的,只知道你的『青薔』,眼裡可沒了我了?」

  董天啟一頭撲進她懷中,扭來扭去,撒嬌道:「蓮心!蓮心!我也叫你,你別惱了,好不好?」

  淑妃娘娘用未留指甲的食指點著他的額角,笑駡:「一年大二年小了,個個指名道姓的,可像什麼話?你看,沈寶林都在笑你呢!」

  ——的確,除了笑,在沈青薔臉上,再也扮不出其他神情來。

  因著董天啟的到來,錦粹宮小廚房又另加了多道菜,金盤銀盞擺滿整張桌子。淑妃娘娘緩緩牽著二殿下走到主位落座,略帶埋怨地說道:「你可有半年多沒陪我用膳了吧?怎麼今日又想到過來?」

  董天啟嬌聲道:「你這裡的飯好吃嘛,我想到了就餓。」

  淑妃娘娘笑道:「好、好,你既愛吃,便多吃些。我吩咐廚下做了鮮嫩嫩的豆腐丸子、八寶甜羹,一點都不膩人,可比禦膳房做的那幾品好些。」

  董天啟的大眼睛忽閃忽閃,迫不及待地在桌上左顧右盼,忽用手一指,點中一碗酒糟鵪鶉,喊道:「我要吃那個!」

  淑妃轉頭問一邊伺候的供奉:「那個是酒糟的吧?小孩子可吃得?」

  那供奉答:「回娘娘,不妨事。這是個把月大的鵪鶉拌了酒糟、醋、鹽、好黨參、並各種香料用今年的新箬葉封嚴了,方才醃成的,只帶點酒香罷了。益中續氣,實骨耐寒,是好東西呢。」

  淑妃娘娘一點頭,早有人切下一小塊,那供奉親自試了;方端了過來,就放在董天啟跟前。

  那供奉又討好道:「殿下請舉箸,燉得爛爛的呢!」

  誰料董天啟嘴一嘟,手中的筷子向前一推,喝道:「好討人厭,你在旁邊囉裡吧唆的,我怎麼吃得下?」

  那供奉平白惹來一頓排揎,臉上頓時尷尬萬分。打橫的沈紫薇卻「撲哧」一聲笑出來,道:「你這一個小人兒,倒還滿肚子挑剔呢!」

  這本是一句頑話,誰料董天啟卻一反常態,雙眉豎起,小臉通紅,怒道:「要你管!你憑什麼管我?」

  沈紫薇在家便驕橫慣了,入了宮又有姑母扶持,況且現下還懷了皇嗣,從來只有人讓她,絕沒有她讓人的道理。此時卻被一個十歲的小孩子硬生生頂了回來,頓時滿面殺氣。

  「我是你的長輩,自然管得了你。」沈紫薇暗自壓抑良久,終於還是忍不住反口。

  董天啟頗為不屑:「長輩?你連個妃子都不是呢!」

  此言一出,沈紫薇滿臉厲色,簡直便要跳了起來。

  董天啟說的是事實,他乃皇后嫡子,如今是因為落魄,才無奈認了庶位的沈淑妃為母——即便如此,他也從未喊過一句「母妃」的。而沈紫薇這樣「連妃子都不是」的女人,對他這個嫡子來說,根本只好比是家中稍有些頭臉的奴婢——無論沈婕妤多麼受寵,多麼心比天高,即使她生了兒子,她的兒子和董天啟在身份上也有著天淵之別。

  沈紫薇雖怒極,卻也只有緊咬下唇,僵在凳上,一句話都說不出了。

  目睹了這一切,坐在下首的沈青薔不禁深覺怪詫,今日這個二皇子實在是事事出乎意料。他的突然到來、他的主動留膳、他的喜怒無常、他的傲慢跋扈……委實難以索解。若沈青薔只當他是個普通的十歲小娃兒,那倒也罷了,被慣壞了的孩子大抵都是這樣的。但青薔分明知道,面前這個小鬼是怎樣的謹慎小心,又是怎樣的敏捷機變。他總能說別人愛聽的話,將所有人都耍得團團轉;甚至只用眼淚和號哭就險些將自己推入了一場危局。無論怎樣看,二殿下今日的舉止行為,都透著說不出的古怪!

  沈淑妃道:「你這個小偏心眼兒,之前不也是很喜歡紫兒的嗎?怎麼?和你父皇一樣,見了新人就忘了舊人了?」

  沈青薔心裡咯噔一聲,這哪裡是和小孩子說的話?難不成……淑妃娘娘她也發覺了什麼不成?

  誰料董天啟徑直道:「她是壞女人,整日裡只說謊騙人,我才不喜歡她哩!」

  沈紫薇直氣得臉都黑了。

  沈淑妃卻笑道:「你不能因著人家管你,就說人家壞啊?青兒不也常管你嗎?」

  董天啟轉過頭去,對沈青薔粲然一笑,說道:「青薔心好,她對我最好了,我明白呢!」

  ——他這一笑,實在令沈青薔不寒而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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