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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你怎麼……」董天悟一驚。

  「我怎麼知道你會來這裡?」沈紫薇替他說完了下剩的話,隨即淒然一笑,「我怎會知道?只不過若想獨自見你,也就是在這裡而已——今夜已是第二十七夜,終於讓我等到了你。」

  董天悟默然,對沈紫薇,他並不是完全沒有愧意的。畢竟他利用了她,來探知錦粹宮的裡裡外外,那沈淑妃和慶熹宮的楊惠妃,當年都只是初入宮的少女,雖不見得真的知道些什麼,但也總是個難得的線索。

  雖然從未有過山盟海誓,雖然他從第一刻起就表明了意圖,雖然她是他父親的女人——但畢竟是他負了她,沒有什麼好講。

  「你找我有什麼事?」於是,董天悟道。

  「沒有什麼……我只想告訴你,我肚子裡懷的是你的孩子。」沈紫薇靜靜回答。

  董天悟笑了:「你在說謊。」

  沈紫薇微微搖著頭,輕聲說:「我從不在你面前說謊。」

  兩個人相對而立,緘默不語。只風吹著琉璃燈緩緩旋轉,把斑駁的光影投向四周,將董天悟與沈紫薇網在其中。

  許久,董天悟道:「你說吧,我聽著。」

  沈紫薇似一笑,輕聲道:「我買通了太醫唐豢,叫他將兩個月說成是一個月……而那時候,我打定主意只和你一個好。雖也受召,但老頭子早就不行了,換個樣子伺候他,他反而喜歡……董天悟,我懷的是你的孩子,我很明白的。」

  兩人再次沉默,頭頂的白花早已落盡,只聽得滿樹的枯枝殘葉「刷啦啦」地響。

  董天悟默默聽著對面的沈紫薇波瀾不興地說著那番話,忽然覺得有些恍惚,沈紫薇早已不是他第一個女人,更不是唯一一個,但他從來都沒有想過,自己竟然也會有孩子!

  他知道人有了子嗣該是開心的,但他竟赫然只有惶恐,他無法想像,一個稚嫩的、脆弱的、完全潔白的生命來到這個世上,竟是因為他?自十年之前的那個落花之夜開始,他對自己人生所有的幻想便全告破滅,剩下的只有仇恨,只有疑問和不甘。

  「怎麼了?你為什麼不說話?」沈紫薇終於脫了那似乎雲淡風清的調子,亟亟問道。

  董天悟張口良久,卻最終只苦笑道:「我和你的孩子?那一定是個怪物……」

  沈紫薇的面容突然一暗,她緊咬牙道:「不!我的孩子將是下一位帝皇!他將君臨天下,將一切握在手中!他的母親做不到的事,他都會做到;他的母親一輩子的恥辱,他一定會報償……一定會!」

  董天悟沉默著,一言不發。

  「……而你會幫我——會幫我們的孩子,是不是?」沈紫薇問道。

  仿佛過了一生一世那麼長,董天悟終於長歎一口氣,輕聲說道:「你究竟想怎麼樣?」

  沈紫薇這次真的笑了,是那種心滿意足甜蜜而嬌俏的笑,她並不急於回答,而是緩緩抬起手臂,將那盞琉璃燈舉到自己眼前,「噗」的一聲吹滅——

  「幫我殺了沈蓮心——在她殺掉我之前。」

  婕妤沈紫薇在蠟燭的青煙嫋嫋盤旋過的黑暗中,如此說道。

  「蓮心」是沈淑妃的閨名,當她年少,無憂無慮地在沈家花園遊戲時,你若這樣叫她,她一定會極甜美地笑著,穿過灑落的陽光向你走來——而現在,即使你當面呼喚,她也許都要回憶許久,才會帶著恍然大悟的神情,冷淡地回答。

  這後宮所有的女子都一樣,在君王心裡,有的永遠只是她們的姓氏——她是沈氏、沈淑妃、沈閣老的妹妹,是沈家的根基所在;而那個寓意純潔、寓意美好、寓意出淤泥而不染的、獨一無二只屬於自己的名字,在這個世界中根本毫無價值。

  ——所以,若另一個沈姓女人取代了這一個沈姓女人,也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吧?

  沈紫薇站在黑暗裡,琉璃燈的光芒突然消失,董天悟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只聽見那動聽的聲音在緩緩傾注死亡:「她已經知道我懷的不是老頭子的孩子了,雖然她並不知道你——我什麼都沒有說。她知道我獨自出去了三次,還知道我聽你的話偷入紫泉殿的內室,知道我半夜審問她派給我的那些宮女……整個錦粹宮都是她的耳目,風吹草動也逃不過她的眼睛……不過那也沒什麼,我照樣有辦法一個人來這裡,因為我也知道她的秘密。」

  沈紫薇「哧」的一聲輕笑,似乎頗為得意。

  「……你不明白,你們男人哪裡明白?她要我的孩子,她已經沒有辦法生孩子了,而她唯一的那個兒子又……呵呵。何況她現下早已有了更乖巧更聽話的棋子,她早就想殺了我了——叫我聽她的,像她那樣,不如叫我死!」

  沈婕妤突然幽幽長歎一聲,那一瞬間,仿佛沒有絲毫的深心密計、驕橫跋扈,有的只是無限的說不出口的懇求和祈憐:

  「我愛你,這世上沒人比我更愛你——你可以不愛我,但你絕不能背叛我;即使你沒有心可以給人,我也決不放棄!」

  第二十三章 披風

  沈青薔望著二殿下董天啟痛哭失聲的臉孔,刹那間幾乎便要無法思考。他哭得可有多麼傷心,撕心裂肺、如喪考妣——那樣的眼淚竟也會是假的?那樣的傷慟竟也能偽裝出來?她只覺腦中紛亂一片,甚至便要懷疑,是不是自己真的做了什麼?真的是一個想要掐死小孩子的惡鬼?

  她木然立在當地,眼看著李嬤嬤尖聲叫喊著跑遠,才猛然間醒悟過來,自己又已身在局中。若有人過來察看,發現了她,她要如何解釋呢?賞月?醒酒?沈青薔低頭望瞭望自己身上單薄的衣衫,微微苦笑——她總不能自承是來此「蒙恩」的吧?那倒也的確是事實,但這樣的事實,自己實在羞於啟齒。

  其實無論她如何解釋,都抵不過董天啟的眼淚—— 一個年方十歲的嫡親皇子,和一個出身微末的低階嬪妃,在她們之間,你會更相信誰呢?

  若她還是七個月之前的沈青薔,此時定然早已手足無措,說不定還會存著天真的念頭,以為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但她畢竟已不同往日,在鬼蜮中掙扎求生,你自然也會慢慢長出尖角和獠牙——當得了消息的侍衛過來巡查時,長廊上赫然只剩下一張花案、一張椅、一盤點心、一壺喝了一半的酒——早已冷透。

  畢竟董天啟口中說的是「遇鬼」,而決非「遇刺」,並不是絕無辦法可想——莫如依然像對付惠妃娘娘之前發難那般,咬定牙關,死地求生。畢竟,在這皇宮中找出一個鬼來,自然比什麼都難;但「說」出一個鬼來,卻又比什麼都容易。沈青薔只惶恐了片刻,便即想出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她沿著長廊反向而行,趁人不在意,從另一邊繞回了萬壽閣。心下打定主意若有人問,便一切推說不知——命人準備桌椅酒菜的是鬼,等在那裡居心叵測的也是鬼,驚嚇了二殿下的更是鬼——若她是人,她怎會在盛宴正好、風光無限的時候突然避席?若她是人,她又怎會在天寒露重之時,只穿一件單衫坐在風裡?

  尋思至此,沈青薔已不由得搖頭歎息,這番說辭實在是荒誕無稽、漏洞百出,莫說別人,只怕連她自己都無法相信。但除此之外,又實在是沒有更好的辦法——或許突然間昏厥於地,醒來一問三不知更為妥當?

  沈青薔赫然發覺自己竟已有了心思戲謔,竟然在調侃著自己此時的困境。只可惜她並不是二殿下,斷沒有那麼哭哭笑笑、爐火純青的功力。

  ——想到董天啟,沈青薔的心裡又是一痛。

  她從沒有懷疑過,亦從沒有提防過,這世上從沒有人叫過她「青薔」——他是第一個。名字這東西可有多麼玄妙:若她是「沈寶林」,她便是深宮裡一個低眉垂首面目模糊的女人,是皇上的侍妾,是淑妃娘娘的侄女,是沈婕妤的妹妹,是其他女人的仇敵;而若她是「青薔」,她便仿佛只屬於她自己。

  ——她是「青薔」,他是「天啟」;那一瞬間,仿佛他們只屬於他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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