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青薔天 | 上頁 下頁 |
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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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天悟一笑起身,早已出得門去,遙遙拋下一句話:「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橋;你巡你的防,我抓我的鬼——」 吳統領跺腳不休。 想當年,他與大皇子初相識時,董天悟也不過五六歲大,與今日的二殿下一般的伶俐活潑。那時候靖裕帝不過是一個遠在北地的一個尋常藩王,膝下也只有他一個孩子——正如當年的吳良佐斷然也不會料到自己將成為御前侍衛統領一樣,當年的靖裕帝恐怕也料不到不過半載之後,他便將南下京都,入主龍庭。 ——而當日那個無瑕的嬌兒,今日已變成如此模樣。 吳良佐長歎一聲,心中頓覺百味陳雜,也說不清是什麼滋味。他走到耳房外,招來屬下從人,吩咐將今夜二殿下「遇鬼」一事暫且壓下,之後誰也不准胡亂提起……在這皇宮之中,每一個人都要將自己變作毒蛇,平素裡無論有多大的風波都要蟄伏不動;而一旦出手,但求一擊致命——沈家如今榮寵正盛,還不到時候。 皇上既已離了席,這盛宴便漸漸散了,那道「血痕」也沒有人再提起……但這個夜晚卻已註定不會平靜,才過了個把時辰,另一名侍衛又已東搖西倒地跑了回來,神色古怪,欲言又止。 吳統領便知必不是什麼好事,當即心中暗罵起娘老子,怎的這麼多麻煩竟集中在一起?可罵歸罵,罵又有什麼用?只得咬牙問道: 「又怎麼了?」 那侍衛偷眼望瞭望,見統領大人鬚髮皆張、狀如鍾馗,心下戰慄,咽著吐沫答道:「一個小宮女觸柱了——似是萬歲在園中遊玩時偶遇的……就在……就在皇上眼前。」 第二十二章 白仙 董天悟離了萬壽閣耳房,隻身向園內而行。早有內監侍衛懷著各種各樣的目的在他身後探頭探腦,怯生生地想要跟過去,卻冷不防觸及他隨意橫過來的眼芒,終是畏縮不前。 他們都怕他,董天悟明白——害怕他的身份,更害怕他身上那刺目的白。 ——他父皇的臣下、他父皇的側妻們甚至他父皇本人都怕他,只因為他從來就不是他們那樣的人,他從來都沒有叫他們看明白過。 ——他知道他們面具下隱隱的恐懼,知道他們的心裡通通住著一個鬼。 ——你若想捉鬼,便一定要先化身厲鬼,不是嗎? 在暗夜之中,白色的衣衫委實很美,宛若翅膀上發著磷光的美麗蝴蝶,在交疊的漆黑樹影之間徘徊飄飛——許多年前,曾有一個白色蝴蝶般的女人死在這個深宮裡,慘白的軀體懸吊在盛開的桂樹之下;銀色的桂花開得正好,每一朵都像在哀悼著她的死亡……從那天起,他便把她的死穿在身上,時時刻刻警醒自己,更警醒依然活著的人們,把他們心口的那道疤一次又一次撕裂,一次又一次欣賞那些鮮血淋漓。 「娘……」董天悟低聲自語,「只要我活著,總有一天我會找到那個人,我會讓她的血染紅我的手,染紅我身上的白衣——你的兒子一定為你報仇雪恨,縱死無悔!」 寒風凜冽,冷月如刀,董天悟只是憑著一股鬱氣埋頭奔走,竟不由自主地又回到了西花園的「神木」之下——每當他心潮翻覆無法自抑的時候,每當他孤單寂寞茫然悔恨的時候,只有這裡是屬於他的。 自那日之後,「招仙鈴」、「鎖仙陣」都已廢棄,靖裕帝似乎也不再迷戀「招魂」的把戲,改而開始燒丹煉汞,以求長生。「神木」周遭依然留有戒備,卻早已稀鬆不堪。今日是萬壽節,這裡的人手又被抽空補去其他要緊的所在,董天悟循正路而來,一名守衛都沒有遇見。 沒了那些人,世界終於又是他的世界了。 很久很久之前,久到幾乎已不復記憶之前,那時候他便是他,爹爹便是爹爹,娘便是娘;那時候沒有殿下、沒有父皇,亦沒有畏罪投繯的白宮人……當年,娘死的時候,他不過二弟那麼大吧?自盡的宮人依例不過一張破席裹屍,扔到城外的荒墳崗上去的,父皇卻破例「賜」下了一口薄棺,草草收斂——那便是他最後的夫妻情誼了。 「天悟!去告訴你父皇,我沒有落蠱!我沒有!我沒有!我沒有——」 最後的那一夜,娘聲嘶力竭地喊著,一邊喊一邊被兩個粗魯蠻橫的近侍架出門去;另有一個侍衛將他死死按在地上,用力踩住他的肩膀。 ——有什麼用呢?她的夫君、他的父親不肯相信自己曾經心愛、伴在身邊多年的女子,不肯相信自己長子的母親,卻寧肯聽憑他人的話語擺佈。 ——有什麼用呢?他被綁在床上號哭了一夜,哭到最後嗓子裡都是血…… ——有什麼用呢? ——這世界他們都無能為力。 很多年後,當董天悟終於下定決心,回到這傷心之地斷腸之地,卻發現這裡赫然正上演著讓人哭笑不得的滑稽戲。當年他心如鐵石,盼著她死,看著她死,逼著她死,因她的死而如釋重負。可現在呢?十年過去了,他卻為她蓋了一座碧玄宮;將她的畫像懸於樓上;為她遍訪傳說中的「返魂香」;令後宮女眷日夜焚香叩拜,將她奉為神靈,稱她做「白仙」娘娘…… 「悟兒你知道嗎?你娘她已成了仙了……」 那一日,他時隔多年之後又一次出現在父皇面前,那個只有三十五歲卻背脊佝僂如同老叟的九五之尊,這樣對他說,雙目晶亮。 「……我著人挖開你娘的墳,想將她移葬在皇陵裡,你知道發生了什麼嗎?她的墳是空的呢!挖墓人開了棺,從壽材裡面飛出一大片銀光閃閃的蝴蝶,棺木中除了衣裳的碎片,什麼都沒有……」 「你知道嗎?悟兒?你娘根本不是什麼凡夫俗子,她變成蝴蝶飛到天上去了,我在等著她回來……」 靖裕帝如孩子般嚶嚶哭泣,反反復複說著:「我在等她回來——」 董天悟冷冷地望著面前這個據說是自己父親的人,胸中毫無同情,甚至只有一種殘忍的快意,他冷冷地開口:「當年是你殺了她,所以她永遠不會再回來了。你會變老,一天比一天更老,變成一個雞皮鶴髮的老人,衰弱、痛苦、孤獨無依;而她則永遠年輕美麗,她會忘記你——」 靖裕帝真的在自己的兒子面前哭了起來,董天悟則拂袖而去。他明白自己的心真的已經死了。 ——在這個皇宮中已沒有什麼人知道,那一天本是宮人白氏的忌辰;而董天悟在十年前生母身死之處,遇見了沈青薔。 她也是庶出;她也是被遺棄之子;她被人設計身陷死地;她睚眥必報又與世無爭;她像綻放在無垠蒼空下的熾烈紅花般長大,驕傲且毫無畏懼;她即使哭,即使害怕得止不住顫抖,眼睛也依然那樣熊熊地燒著,像兩簇小小火苗。 只可惜在這個鬼蜮盤踞的地方,無論是多麼沉靜驕傲的女人,無論是多麼純潔無瑕的心,也很快會改變,變成一個戴著溫柔面具,向稚子下毒手的惡鬼——你不改變,便只有死。 董天悟又忍不住將手伸進懷裡,溫柔地撫摸著那環被他的體溫暖熱了的金絲鐲,臉上帶著淡淡的哀傷。 突然,桂樹後慢慢轉出一個人來,嬌嬌怯怯、顫顫巍巍,風兒一吹,便有淩空欲飛之姿。刹那間董天悟簡直以為自己著了魔,他望著那個身影,心裡裝著的一個名字,幾欲脫口而出。 那人微側著頭,俯下身去,點亮手裡的琉璃燈籠——卻是沈紫薇。 「我一直在等你。」她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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