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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兩個月前——

  塞外夏夜裡郁藍的天空,燃燒正旺的篝火四濺的火星,跳舞的草原漢子胸前的羊角,不停舉起放下又再斟滿的酒碗;圍在火旁放聲而歌的姑娘,蒙古王爺大笑時會顫動的鬍子……

  一切都真實得觸手可及,而我,卻依稀在這真實以外。喧鬧已極的夜宴,在某一瞬間卻寂靜無聲。

  在想他麼?還是在氣他?我分不清楚。只是不斷地想起他的眼神。他冷笑時,眼角是深深的落寞;他冷言冷語時,眼梢帶著自嘲;他排開眾人搖醒我時,那一瞬間,我看到了他心急火燎的注視,可下一刻,他卻已是滿不在乎的轉身離去……我一直責怪他只知道給我他想要給的,卻不能給我我想要的,而我又何曾真正的走近他?多日來的冷靜,讓我慢慢知道,越愛笑的人,越愛假裝堅強。他既是那種有著天底下最燦爛的笑容的男人,那麼在他心裡,必有著一些不為人知的隱忍。他的豁達可以讓他忘記他的失意,但他的尊嚴卻由不得他忘……

  忽地,歌停笑住,羊角不再晃動,手放下了酒碗向另一隻靠攏。我省悟過來,忙也隨著眾人鼓起掌來——真實的世界總是會及時將我拉回來,還好。

  身邊的阿瑪笑道:「又來了。」我抬頭一望,果然見幾位大臣已經起身向上座的康熙爺和幾位蒙古王走去。收回目光,卻不由一愣,只見太子爺坐在康熙爺下首,正懶懶地攔住一個蒙古族的侍女,不知在說些什麼,那侍女兀自低著頭陪笑退下。太子爺扯嘴一笑,眼睛好巧不巧的向我這邊一掃,正對上我的冷眼,他輕佻地挑挑眉,便轉開頭去。

  我歎口氣,再一次確定——雖然我早已知道——他終於變成了那位真正的「名垂千古」的太子爺。而他左席的八阿哥,自斟自酌,似乎抬眼沖我一笑,但我到底看不清他的臉。

  篝火烤得人全身發熱,我悄悄地起身離席向遠處走去。

  今天是個沒有星星的晚上,隱約可見的是層層密雲,遠遠眺望,似乎這世界上,除了天空,便是草原,除此再無他物,而人的一切,和這天地相比,都變得微不足道。這種蒼茫變幻之感,是在宮中、在現代都感受不到的。

  身後突然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我一驚,回頭望去,卻見是阿瑪。他為我披上一件外袍,道:「夜裡可涼得緊。」我笑了笑,道:「您也厭了這一茬一茬的宴會了吧。」他點頭道:「到底是這裡風光無限。」隨即也是目注遠方。好一會兒,阿瑪緩緩開口道:「芷兒,你看這天地。」我迷惑地瞅瞅他。他續道:「你看這天地,你可以想像得到有一天它會消失無蹤麼?不會。自然可說是恒久不變的,不朽的,只因它無情。而人,懂得禮義廉恥,有愛憎羞惡之心,所以走的是生老病死的路子,無法長存。」我想了想,只覺似懂非懂:「莫非人若拋卻了私情,便會真的長生不老羽化登仙了不成?」他哈哈一笑,露出了牙齒:「天下哪有什麼神仙?芷兒啊芷兒,你還是個嫩丫頭!」我噘撅嘴,道:「我還不是被您給繞的?」想當年咱是多麼標準的唯物主義盲目支持者、辯證法積極使用者和無神論堅決擁護者。

  阿瑪道:「其實生、老、病、死,也都是自然的法理。人莫想逃過,也不必太執著,但如若能夠拋卻私情,雖不可如山水般長存,卻到底會慢慢失去自己而離自然之道近了一步。」我茫茫然地問:「阿瑪您要出外遊歷,就是為此吧!」阿瑪點點頭,笑道:「只是我還沒走,便險些犯下大錯——人心有牽掛,便無法尋求自由。」我愣了愣,忽地有些了悟,之後便是感動:阿瑪已經知道我放不下十三,而他放不下他的女兒我。這,就是我們的牽掛。

  思及此,我不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微微笑了。阿瑪滿意地點了點頭,道:「咱們父女倆一起逃出來許久,該回了,別讓人說有其女必有其父。」我一聽,不依地跟上亂晃他的胳膊。他好脾氣地笑著,臨入席,忽道:「對了芷兒,以後儘量少些獨自行動,最好跟著我才是。」我怔怔地點了點頭,暗自思忖。

  這時忽聽左席不遠的康熙爺道:「老佟,你帶著你的閨女又跑哪裡去了?朕的宴會,你就沒安安分分地坐得住過!」阿瑪笑道:「芷兒怕熱,我陪她去透透氣罷了。再說,皇上的宴會,哪有一次無趣的?」康熙爺皺皺眉,笑著斜了阿瑪一眼,好似想起了什麼,隨後歎道:「算起來,可有兩年沒見過如兒了,不知她過得怎樣。朕這兩天老是夢到她。」我聽到提起十格格,忙回道:「回皇上,芷洛和十格格一直有書信往來,聽如兒說她早已適應了邊塞的生活,身子骨也日漸硬朗。」康熙爺沉吟著點點頭,道:「既然如此,就該來湊湊熱鬧才是,科爾沁也不遠。」他揮揮手道:「梁甫才,明兒遣人去接十格格,也讓那多爾濟跟著過來見見朕。」

  次日,我跟著梁總管,帶著幾十個侍衛一同趕往科爾沁部。十格格呵,出嫁時她臉上的蒼白,如今早該被這草原上的風鼓成了淡淡紅暈吧。因為即使她不說,我也能從封封來信的字裡行間中看出,她身邊的蒙古勇士多爾濟把她視若珍寶。

  擁著這樣的幸福,她如今會是怎樣的神采奕奕,我實在是等不及見到,再加上阿瑪也極力贊成,我便簡單收拾,隨著人們出發了。

  黃昏時分,我們趕到了科爾沁,尋著多爾濟的屬地,沒有看到有人前來接洽,卻見人人都是步履匆匆,神色凝重。梁甫才上前攔住了一個衛士模樣的人詢問,待回來時,也是眉頭緊鎖:「原來和碩公主染恙在床,咱們快去大帳。」我跟著人就跑向西邊的帳篷。門簾緊緊合著,似乎關著什麼陰鬱之氣。我的心不斷地向下沉去。

  忽然,門簾一掀,一個男人閃出帳來,我認得出來,是多爾濟。只是他面色憔悴,嘴唇乾裂,臉上頗有愁容,卻仍是微笑迎上來。

  梁甫才道:「見過駙馬爺。奴才奉了萬歲爺之命,想接公主去烏鑲台一聚……」多爾濟沉聲道:「恐怕暫時不能了,公主她……半月前發了舊病,如今一日重似一日……」他沒說下去,我卻再忍不住,上前略一行禮便沖進了帳子。

  塌上的人靜靜地躺著,我悄悄地挪上前去,看到了十格格的臉。她沉沉地睡著,或許是之前有人講了笑話給她聽,她的嘴角微微上揚,整張面龐那麼寧靜而又安詳,一恍惚間,我幾乎忽略了它的極度蒼白和消瘦,只知道眼前這仍是那個灑脫、率性而重情的女孩。

  我緩緩蹲下,輕握住她的手,雖是瘦骨嶙峋卻還是熱乎乎的,我回頭一望,只見多爾濟正站在身後,默默地看著十格格。他拍拍我的肩,輕聲道:「她剛睡著。」我點點頭,轉身隨他出了帳子。

  他踱出帳子,勉強笑道:「芷洛格格,我沒把她照顧好。只盼你狠狠地罵我。」我搖搖頭,道:「罵你作甚?快告訴我,如兒這是怎麼了?不是一直好好的?」多爾濟低低一歎,道:「兩年了,我看著她越來越有生氣,越來越安好,我也以為她會一直好好的……可是一個月前,她隨我去打獵,自打回來後便又染了風寒。本以為細加調理,便會康復,誰知前幾日竟又加重起來……」我咬咬嘴唇,道:「大夫怎麼說?」多爾濟不語,只是轉過了身。我心知無望,張口卻無言。

  旁邊的梁甫才忽道:「奴才這就回烏鑲台去找胡太醫來。」多爾濟只擺了擺手。

  一個侍女跑過來回道:「駙馬爺,公主醒了。」多爾濟一聽,舉步便向帳內邁去。我慌忙跟上。

  十格格拉著他的手側過身來,沖我呵呵笑道:「十三嫂,快過來讓我看看!」我訕訕一笑,上前伏在她身畔。十格格摸摸我的臉,皺眉道:「你可瘦多了,十三哥該打!」我勉強道:「瘦了才好看嘛。」多爾濟在旁邊笑道:「如兒,那我是不是更該打?」十格格抬頭看了他一眼,抿嘴一笑,又仔細地看了看我,而後閉上了眼。

  多爾濟輕輕拍著她的背,不一會兒,她又睡著了。多爾濟在小心地試著她額上的溫度,我悄然地起身——這空間和時間,都該是留給他們的。

  一夜無眠。我睜大了眼睛,不住地想十格格的一切。她最喜愛紅色的衣裳,她只喜歡寬闊的地方,她說過這塞外永遠有我的帳篷,分別時她的眼淚濕透了我半個肩膀……

  第二天天剛亮,我便向大帳趕去,在門口卻恰好碰見了胡太醫,後面還跟著八阿哥,二人都是神情凝重。看來梁甫才到底是派了人回去通報,事關十格格,這個責任他是擔不起的。

  我緊緊地盯著胡太醫,他並不看我,只低頭沉聲道:「老夫無能為力,這便回去領罪。」說罷緩緩走開。

  我一陣暈眩,就地便蹲在了地上,心裡突突直跳,意識有一瞬間缺失。

  八阿哥幾乎立刻就把我鉗了起來——我第一次知道他也會有這麼大的勁兒。他卻只淡淡地道:「你總得比病人堅強吧。」接著便轉身走遠。

  我強忍下心中的痙攣,暗自咬了咬牙,掀開門簾進了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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