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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九


  「她說:世間有人謗你、欺你、辱你、笑你、輕你、賤你、騙你,如何處置?你且忍他、讓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過幾年你且看他。」

  胤禛的臉微微一抽,袖袍在晚風中輕輕地飄,他眸中閃起簇火苗,暴戾漸濃,驟然道:「朕偏不如此!她有本事就親自來對朕說,朕等著呢!」

  允祥猛然一驚,抬首望去,胤禛死死凝視的地方,蜿蜒而去正是從前宛琬所居。

  雍正四年正月,帝削允禩、允禟宗籍。

  三月改囚允禵于景山壽皇殿。

  八月允禟死於保定禁所。

  九月允禩死於禁所。

  雍正七年十月,免曾靜師徒死刑,頒佈《大義覺迷錄》。

  同年,因西北用兵,設軍機房,即日後的軍機處,從此取代內閣。

  2

  圓明園。

  胤禛卸去白日神明,目光茫然地望著明黃帳頂,最近身子有些虛弱,似疲憊到了極點,可心口那空蕩蕩的感覺卻讓他無法入睡,又好象自己還在隱隱期待著什麼。無數個失眠的夜裡,想將深植心中的思念連根拔起,讓心底唯一溫暖脆弱處亦淪為荒蕪——卻還是不能啊!隨著歲月的流逝,他的記性似越來越差,有些力不從心,惟獨她的一切,卻比往日更清晰,他並不曾刻意去想,但從前兩人相處的點點滴滴,一樁樁、一件件自然而然地就湧入他腦中……她微笑著聲聲呼喚:「胤禛,胤禛……」

  為何又要想起?不——,他不要想。胤禛心口突地一陣悸痛,伸手按住,黑暗中苦苦一笑:宛琬,你知道嗎?這一輩子我都不可能再覺得快活了……

  雍正八年,四月末。

  怡親王府。

  允祥緩緩睜開眼,看清是皇上,他黑幽的瞳孔中映出自己蒼白的面容。刹那淚水洶湧迷住了允祥的眼眸,微微闔上,哽咽道:「四哥——」

  多少年了,自胤禛登基後允祥便從未再這樣喚過,難道他終究也要棄他而去了嗎?「十三弟——」胤禛看著他青灰憔悴的臉,心中酸楚難以言喻,允祥這些年來為朝廷政事累得心力交瘁,雖經多方延請名醫,身子卻還是日見萎靡。

  「——快八年了,不知道她過得好不好?」允祥語氣虛浮,渾身微微顫抖,恍惚中仿見那人兒俏立著,黑漆漆的眼珠,風華流轉……允祥面上浮出淺淺地笑容,眼角卻滑下淚來。

  允祥從胤禛微微顫抖的肩膀,緊抿的唇,看出他在竭力地控制著自己。

  胤禛看著他那笑,想著他的話,心底一片淒涼,偏首避開,半晌道:「好好的,提她做什麼?」

  胤禛見允祥掙扎著似要起身,便取過衾枕扶他躺好,故做輕鬆道:「可還有事欲提醒四哥?你這身子,都是為朕累垮的,如今你只管在府中好好休養。」他見允祥面色異樣蒼灰,透著濃濃的死亡氣息,悟到允祥也就這麼點最後的時間了。這幾日胤禛雖早知是這樣的結果,這一瞬,哀痛卻洶湧奔來,幾落下淚。允祥緊攥住胤禛的手,一陣猛咳,稍緩過口氣道:「四哥,有樁事,我怕不說便來不及了——」他忽地轉而說起了蒙語,聲音低得需胤禛湊得極近才能聽清。

  ……

  胤禛手抖了下,面色倏然如灰,雙手慢慢握拳死死撐在膝上,死攥著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條條可辨。

  這些日子,允祥對自己的生死早已漠然,但最讓他放心不下的便是自己走了以後,四哥怎麼辦?四哥的脾性他自小便知,只怕他這次再經受不住,自己終於能說出了真相,四哥一時雖痛,心底卻總能存份念想。可轉念,允祥想到這些年自己並未曾真正收到宛琬的隻言片語,只怕她——,他心口一陣慟痛,身子劇烈顫動起來,猛地狂咳,雙目凸起。

  胤禛忙喚太醫入內,幾人手忙腳亂地全力施救了半晌,允祥才安靜了下來。

  胤禛望著他雙眸似含著千言萬語難訴於口,想著這怕已是訣別,心中酸楚,眼淚簌簌掉落。

  紫禁城,群鳥從宮殿上方忽拉飛過,啞啞的叫聲在空中久久回蕩。

  胤禛腦中一片茫然,忘了自己是怎樣地離開怡親王府,他原該想到,她這性子,從來都只會委屈她自己。

  胤禛下了禦輦,一路急穿過養心殿西耳房長廊,停在西稍間北。屋前守衛的侍衛慌忙跪下,胤禛擺了擺手道:「誰也不許進來。」他深吸了口氣,動了動已僵硬的手指,打開了小屋門,直直地走了進去。那熟悉萬分的氣息挾著空中浮塵及無法消除的木材黴味撲面而來。

  胤禛反手掩上了門,走至書案前,桌上擺著只烏木銅鎖匣。他端詳半晌,打開了它,裡面靜靜地躺著一疊信箋。每一封都被壓得很平整,而信封上卻佈滿了無數縱橫交錯的深深折痕。每一封信箋都因痛楚、絕望、憤怒而曾被狠狠地揉做一團,末了又捨不得真丟開,只好再次把它們小心翼翼地齊齊壓整,一封封地鎖在了這個存留著她所有氣息的屋子裡,年年如此,一次次地重複著。

  信箋下壓著些寸把寬的紙條,胤禛蒼白的手指輕輕地摩挲著,突地眉尖微顰,抽出張邊角微卷的紙條細細壓平,那是元年他自景陵回來後,她寫的:

  「……你曾說我:『常笑的人並不真是心裡喜樂。』真的,這還是我第一次被人一語道破,世間又有誰知胤禛是個情感那樣豐富、細膩的人?

  胤禛,我不需要什麼,我們的愛亦無需任何證明及肯定。我只要你在我的生命中快樂而滿足的生存許許多多年。我只要你親眼看著我一點點老去慢慢添上一條條皺紋,牙齒一顆顆鬆動,而你仍如現在這般望著我目不轉睛,興趣盎然。那才是愛的真諦,讓所有中傷的人嫉妒去吧,我從不在乎。……」

  胤禛將紙條放回原處,她最近一年的信中寫到:今年紅梅怒如胭脂,襯著雪色,分外嬌俏。他收到信後,曾秘密派人馬去各梅花盛地四處探察,卻均無音息。

  那年香雪海穀雪壓著梅,梅耀著雪,如海般纏綿洶湧的情愫撲面襲來,胤禛不由閉上了眼,將信箋舉至鼻端,似能嗅到梅香般。

  鼻中分明嗅到股淡淡血腥味,胤禛猛睜開眼,湊近窗前細細辨認,梅花瓣瓣淡紅如血,難道這竟是她的血跡?

  若不是已斷無生路,宛琬怎會離他而去?才一想,冰冷的感覺一下襲遍四肢百骸,胤禛徒地打了個寒顫。他回望桌上那一封封靜靜躺著的信箋,上面奇奇怪怪筆劃簡單的字跡,又分明是她的筆跡,她當年還戲說那叫「懶人字」。這般想來,那她應還活著,胤禛心底又存了份萬一的僥倖。

  思來想去種種,只是無計可施,胤禛抬起頭,看著窗外那弦月,高掛天際,冰冷得似連一絲絲溫度都懶得施捨。他心底越發冷了,全身無力地站起,走了出去,蘇培盛連忙扶住幾要崩潰的皇上。胤禛回首望瞭望,小屋寂靜無聲地矗立於暮色中,他胸口已痛得幾直不起身來,一路急急走入養心殿,倒入平時批閱奏章的禦案中。每每胤禛猶豫、懷疑如此辛勞是否還需要時,總有個溫柔的聲音,在他耳畔堅定不移的說:「不要懷疑,不要猶豫,傾盡心力去做想做的一切,總有一天,世人會知、會明、會懂。」所以,就算再艱難,再疲憊,就算痛得無法呼吸,也要絕不後退地繼續走下去。她犧牲了一切只要他做一個好皇帝,一個有著強烈責任心的帝王,他怎能再辜負了她……

  蘇培盛小聲吩咐內侍們謹言慎行,侍立在側,他望著皇上目無表情的臉,欲言又止,也許處理政事的忙碌可以讓皇上暫時忘卻痛苦吧?

  3

  雍正八年五月初四,怡親王允祥病故,帝病中,親臨喪所,命配享太廟。

  雍正九年九月,皇后逝,帝未視含殮。

  雍正十三年八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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