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清宮夢縈 | 上頁 下頁
一八〇


  曙光微露,胤禛早已醒轉,也許根本未曾熟睡。內侍、宮女們見帝醒轉,斂著氣,恭身忙碌起來。

  胤禛望著進進出出的人,忽就覺得空虛,整日沒完沒了的奏摺,走到哪裡四周都是人,他怎麼可能會覺得空虛?可一切像是個琉璃世界,仿佛都於他毫無關係,心裡只是空茫茫的。他無力的闔上眼,空氣濕濕癢癢地撫上胤禛的面頰,是她,她又開始隔著空氣凝視著他。心跳開始加快,胤禛費力地控制著,卻又隱隱的期待,期待著她溫柔的觸碰。突然間她的眼神變得淒豔而絕決,千萬種情緒混合其中,似煙花灰燼前最璀璨的綻放。她的影子漸漸散開,離去的眸光中充滿了眷戀、難舍、悲痛與愛憐,仿在他心中點燃了把地獄之火般焦灼難耐,她用這樣殘忍的方式離開他,要他一生椎心泣血,不——他永不能原諒她,此生此世,永不原諒!如果她真的再不能回來。

  胤禛猛睜開眼,他有些恨她,是恨,可每次恨意才凝聚,又被強烈的愛蓋過,靜下來他就獨自反反復複苦苦地掙扎著……

  胤禛習慣地蹙了蹙眉,神情陰鬱而又孤獨,世人只道他寡言冷語甚或喜怒無常,他知道那只是因為他心底停駐了只妖精,若不是——又怎會讓他如此失魂落魄,念念難忘,他恨極了那只妖精,也愛極了她,思極了她……

  「皇上,廣州八百里加急。」

  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日夜,帝急病,二十三日子夜逝圓明園,廟號「世宗」。皇四子寶親王弘曆嗣帝位,改元乾隆。

  因雍正帝正值壯年突然崩逝,京城內外一時流言紛起,或曰:呂氏女子隻身入宮行刺,帝亡;或曰:帝因服新法秘制丹砂而亡;或曰:國不可一日無君,後宮不可長期無後。雍正九年孝敬憲皇后薨逝後,宮中實另有神秘皇后,其謀害帝暴亡等等。

  同年十二月,新帝下詔禁毀《大義覺迷錄》,已頒行者嚴令收回,有敢私藏者重罪

  乾隆二年三月,葬雍正帝于易州泰陵。

  泰陵南北向的帽釘城門內有座月牙形小院,名曰:「月牙城」。那是進入地宮的秘密通道,興建時從全國各地運來許多啞巴,日息夜作,竣工後這群啞巴便被分批送往了遠方,所以這裡又稱為「啞巴院」。

  時光荏苒,又一年的春風掠過泰陵翠郁林間,發出沙沙輕響,遠處溪泉潺潺流動,鳥兒婉轉,乾隆帝觸目所視,天地間美得無與倫比,可他眼中充斥著無法釋懷的悵然。他釋放了十四叔,又全面嚴禁《大義覺迷錄》,世人定會傳他有違先皇聖意,可他知道皇阿瑪一定會明白自己的苦心。若能因此阻止朝裡朝外越演越烈的流言,若能因此護住那個天大的秘密……

  每個人都會有個命結,母后的命結是皇阿瑪,而他一直以為皇阿瑪的命結和自己一樣是江山——可是從來不是!他要到那一天才能真的相信皇阿瑪的命結竟然是她。

  雖然他一直知道有這麼一個人,可這宮裡誰也不曾、也不敢再提起。雍正十三年八月十九日的黃昏,他永遠也不會忘記,那是皇阿瑪第一次對他提起她。

  那日風很柔和,圓明園千頃荷池邊,皇阿瑪沒頭沒腦道:「她與你如何說蓮?」

  弘曆心頭一跳,他猛想起了康熙六十一年的事,那年他第一次見到皇祖父,也是第一次見到她。那也是個春日,也如這般千頃荷葉碧連天,菡萏含苞未綻。

  「她說:『你看著這荷綻放時,高貴綽約,可弘曆你別忘了,它深深紮根於淤泥。那些泥看似最為低賤,任人踩踏,可若離了它,竟是再高貴也不能存活。」弘曆憶起往事,沉聲道。

  胤禛側過身子,如有所思的望了弘曆一眼,並未言語,他又轉過了身。

  胤禛幽幽說了起來,弘曆默默聽著,他的聲音很輕。

  「……誰都不知道,那十多年間,她為了朕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後來聖祖皇上憐她一片癡情,才允她留在朕的身邊。她本性情溫宛而恬淡,不論朕白日在朝中遇到多麼煩心的事,只要夜裡看見她便會將一切都拋到九霄雲外。那時雖時局艱難,但朕心中真的很歡喜,以為一輩子都會這樣,只覺人生不可能再更完滿了——」

  胤禛沉默了下來,「可是世事難料,它能讓人突然從雲端摔下,幾粉身碎骨。朕好恨,恨她如此狠心,竟棄——我而去,倘若她都如此,那這世間還有何人可信?可能也正是因此,你十三叔從此越加言行謹慎,格守君臣禮儀——」

  弘曆吃了驚,抬首望去,見他神色複雜,似喜似悲,心裡一時五味交雜。

  「——做了皇帝,你或許可以得到天下一切,但卻決不會幸福。」胤禛無比肯定道。為了自己她獨自承受一切苦痛,不吐一字;為了自己她埋藏真心,任世人譴責唾棄;為了自己她身替中毒,再染煙癮;為了自己她強作歡顏,背負叛名……胤禛驀然體會出了宛琬對他是怎樣的一番情深意切,眼淚終於流下。「傻瓜,傻瓜……」卻不知是在說他自己還是宛琬,他注意到了天下大事小事,臣工黎民,卻沒有注意到每天同住一個屋簷下生活之人有何大礙?

  恍惚間,胤禛仿見一人影卓然而立,那人緩緩抬頭,朝他頷首淡笑,明眸如水,燦若春花。宛琬,我終於可以再見到你了嗎?胤禛淚中含笑,這讓弘曆怔忡了片刻,記憶中從未見皇阿瑪露出過這樣的神情,他從未見過他這樣溫柔的笑容,從來沒有過。

  「你知道她和朕如何說蓮嗎?她說蓮剛開時最美,她說這世上有種聲音叫花開的聲音……」胤禛似乎在望著那池荷,又似乎已看到了極遠極遠的地方去……那年夏天,他整夜閱折,宛琬執意不肯入睡,趴在一旁,天還沒亮就拖他去守著蓮開,聽花開的聲音,那一刻,他真的聽到了,細細地,很輕微,胤禛微笑了起來,眼睛亮如少年般。他這一生或許有遺憾或許亦曾做錯了些事,可這一切都已不再重要,荷塘中一陣陣極輕極細微的聲音靜靜地傳來……

  後記(大結局)

  天有些熱,很潮濕,遠處傳來轟轟雷聲,白蛾撲光而來貼在燈罩上。

  我望著那片空白,遲遲不能提筆,心中焦躁不安。在寫愛新覺羅.胤禛和宛琬的故事時,對這位歷史上的雍正皇帝越來越感興趣,數次不得不停下來,去圖書館去網上查找關於他的各種資料。無意撞進「稽古右文」,那裡是目前國內非官方收集康雍兩朝資料最全的網站,我發現了一個完全不同與以往任何史書記載中的胤禛,一個更符合宛琬手稿中的他。

  我明明知道那已是三百年前的故事了,我明明知道就算有來生輪回,當時當刻的他也永不會再現,可他卻仍能完完整整地闖入我心中,久久不能消逝。熬至黎明,再無法忍耐,於是一個人,提著只裝了筆記資料和宛琬手稿的行囊,黑夜中飛到了北京,坐上計程車執意穿越過一處又一處的黑暗和不知名的長路,終於停了下來。

  今夜月色很亮,四周樹影極重極濃,而圓明園就在我前方,在月亮下靜默著。我固執地佇立於夜色中,再次等待著黎明的到來。

  四野陰影逐漸散去,天漸漸地亮了,晨靄中,圓明園孤獨地矗立著,帶著種不被瞭解的憂傷。

  我有些害怕,又有些遲疑,一步步往裡走去。長長的路,每過一處,總有些模糊的光影從我心中掠過。

  他的一生究竟是怎樣的?

  要怎樣的歷練才能不被九重三殿扭曲變形,仍保有赤子之心?

  要怎樣的堅韌才能抵擋住世人親人的苛責,仍堅定不移地推行他心中的信念?

  又還有多少激情狂野憤恨呐喊禁錮在他的靈魂中,終其一生都未曾找到適當的時刻釋放出來?

  大概因為不是節假日,周遭靜極了,空氣中似能聽見蜂蝶翅翼的振動。一個轉彎,一片斷壁殘簷刺入眼中,我於廢墟中徘徊,四周沉默無聲,不肯訴說它們曾經的繁盛與凋零。

  突然覺得心裡慌慌地很難受,腿軟得似一步也再邁不出,索性坐下,漸漸地,我聽見了他一頁頁翻動奏摺的聲音。

  這一刻,我和他靠得那樣近,他顰著眉悄然站起,他的袍角在這初夏涼風裡輕輕地擦過我的腳踝。

  這一刻,我才知道,原來再長再遠的跋涉都是值得。

  不知不覺中我已愛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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