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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三


  宛琬咬緊牙關站起,秉禮告退。

  胤禛望住她倔強的背影,方才她抬起頭,一人面對所有輕蔑和侮辱也不示弱,從容告退,那一刻,好像有人在他心頭點上了一把熊熊烈火。可他並未震怒狂暴,面色反倒如素無悲喜般的沉默,閉目蹙眉,須臾,再張開眼時雙瞳中分明燃起細細火苗。

  聖壽節後數日,皇帝突然冊令烏喇納喇氏為賢皇貴妃,並命禮部照例備辦儀物,擇吉日,候旨行冊封禮,禮成頒詔天下。這立時引起軒然大波,皇帝未請懿旨,跳過禮部,直接冊封妃嬪已違祖制。更何況按照大清會典,只有冊立皇后,才能頒詔天下。自大清開國來,惟獨順治十三年冊封董鄂氏為皇貴妃時破過一次例。它隱隱預兆皇帝極有可能會廢後。滿漢大學士們終於難得意見一致地紛紛上奏諫阻,叩請皇上深思熟慮,慎重舉動。

  不料皇帝緊接著立即著命皇宮內院查驗歷代廢除皇后的事例于他回稟。這消息,更是如晴天霹靂,震動了六宮,令整個後宮霎時籠罩在愁雲慘霧之中,人人緊張惶恐不安,恐有大禍來臨。面對如雪片般紛湧而至的摺子,皇帝只斥言道:「皇后位居六宮之主,身關後宮法度,故需廢除無能之人。現皇后為朕少時所定婚,未經朕自選。自成婚之日起,與朕志趣不相協和。其事上禦下,都難以期望有淑賢良善之心,實不足以仰承宗廟之重。爾等身為人臣,不解朕憂,反於無益之處屢屢上奏以沽名釣譽,甚屬不合,著嚴飭行!」

  一席話堵得眾大臣啞口無言。

  這日胤禛並未如常早朝後離去,他面色沉鬱,若有所思。

  內侍上殿稟報禮部尚書求見。

  胤禛面露不悅,心知肚明他所為何來,卻也下令召見了。

  禮部尚書肅嚴恭謹地入殿,跪拜之後便說了一通國法家規的道理,隨後叩首道:「臣愚見,立妃一事,理宜夙定,皇上匆忙之間,未及請懿旨,一言而定,有違祖制,臣惶恐,懇請皇上……」

  胤禛不耐打斷道:「朕每欲一事,必有所謂忠臣上柬,難不成朕當這皇上倒是為了成全你們?朕貴為天子,而不得自由,這種道理,朕聞所未聞!」

  禮部尚書一怔,回稟道:「臣決無……

  「住口!」胤禛冷笑道,隱忍的怒意此刻才稍稍流露。「朕自會給皇太后一個交代的。」

  內侍複入內回稟殿外聚有十多名禦史求見。

  「好,好,好,那就叫他們都進來吧,朕倒想聽聽這些讀聖賢書的人是如何為人臣子的。」

  頃刻,皇上的御座前、丹陛下黑壓壓的跪倒一片。

  「眾家又有何事需面奏?」

  眾人皆聽出胤禛言中不悅,皇帝本已不太言笑的臉上,更是怒容滿面,一時又都縮住啞了下來。

  禦史陳天見環顧四周,遲疑片刻,鼓足勇氣道:「啟稟萬歲,臣等今日倉促擾亂聖上,實情非得已,不勝惶恐。皇后正位三十餘年,未聞其有失徳之處,僅以無能二字便定廢謫之案,如此,何以服皇后之心,何以服天下後世之心?如皇后實不合聖意,當可效法舊制,選立東西二宮,共理內治。」

  胤禛自知他言下之意為皇后萬萬不可廢。在這些滿口仁義道德,飽讀聖賢書的大臣眼中,無能、無情無論如何也不可成為休妻廢後的理由,除非是失徳。而所謂失徳則必須是謀弑夫君、穢亂宮廷乃至裡通外朝等禍國殃民的大罪。

  「情非得已?今日,進諫者所諫之事如確為真聞實見,朕自可依從。若全無聞見,以莫須有或必不可從之事揣摩進奏,欲朕從之,不僅無理,也決非人臣事君之道。」

  胤禛從案上一疊奏摺中挑出他的那本,重重擲於他面前道:「你奏本中言:『不知母(備註:指皇后)過何事。』那好,朕就等你知道了皇后的無過失之處,再指實了奏上來於朕瞧瞧!」

  陳天見一聽這話,嚇壞了,內宮中發生的確鑿事件他一外臣怎會得知,此刻他哪還敢再充什麼諫臣,趕緊叩首道:「皇后居深宮之中,其有無過失,非惟人臣不得知,亦不敢知。愚臣奏本原只為仰翼皇上可啟悔悟之機,劈慈母一懺善之路。今知,皇上如此聖明,臣複何言?愚臣忤逆,罪在不赦,現惟有束身待罪,全憑處分。」

  胤禛冷哼一聲,不置可否的甩下殿下眾人離去。

  永和宮。

  皇太后雖是上了年紀的人,往日身子骨倒也硬朗,可自打見過允禵後,心中日夜憂煩不寧,晨起便覺頭暈不適。

  這一早,皇后妃嬪等前來請安,一眾人等都叫皇太后打發了回去,獨獨留下了皇后和宛琬,但只是讓皇后入了暖閣,命宛琬候在外間。

  「她這人我瞧著原本份,哪知她竟存了那些心思,一味在皇上跟前下功夫,倒叫我這心腸也冷了。」

  「皇額娘,媳婦私底下也琢磨過,三十多年夫妻情份,要說絲毫不怨也是假。可媳婦想啊,她終歸也是烏喇納喇氏,同脈同根,不比外人,那還有何求?倒是今一早來時,問了秀蓮,知皇額娘身子不適,倒真叫媳婦憂心。封號那些不過都是身外之物,到最後誰還不都是三杯黃土掩埋了去呢?媳婦心裡早就擱下了。」

  「你這孩子無端端的怎說起話來,比我這老婆子還悲呢?唉,還不都是叫她給鬧的。」

  「皇額娘,您別傷神,原是媳婦不懂事,說錯話了。」

  宛琬默默垂首,面色如水殊無悲悅,任暖閣中對話一句句從耳旁過。

  皇太后身邊侍女秀蓮掀簾走了出來,冷冷道:「皇太后突感不適,讓你回了,只叫你別忘了『信』字如何寫。」

  宛琬輕扇眼睫,起了身,隔著簾子施禮吿退。

  出了永和門,辛荑見宛琬並未原路折回,而是一路往南走去,不由道:「淨月師傅,這不是往年主子那去嗎?如今她快生了,平白跑去她那添堵。」

  「胡說什麼呢!她是主子,你怎可在背後論是非?」宛琬輕聲斥道。「你這脾性可改了吧。」

  辛荑偷偷吐了吐舌頭,神色卻也未見得慌,人倒是安靜了下來。

  年貴妃殿中園子裡養了一池菡萏,未到花開時節,翡翠似的玉盤,托著顆顆晶瑩晨露,襯著池旁滿架薔薇,粉來綠去,春意煞濃。

  年佩蘭聽講是靜月師傅來了,心下倒也覺著蹊蹺,按下疑惑,著人迎她入內。

  「妹妹別怪姐姐失禮,只因身子越發笨重,不能親迎出來了。」年佩蘭靠在炕首,輕笑道。這兩日宮中是風聲鶴唳,她倒不以為然。就算宛琬一來即封為皇貴妃,高她一等,那又如何?不過是一個男人十年得不到一個女人的補償罷了。女人歸根到底還是要能開花散葉才行,皇后她如今岌岌可危,還不就輸在無後?

  宛琬亦淡笑以對,她自聽出年佩蘭話中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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