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清宮夢縈 | 上頁 下頁 |
一三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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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聽著,微微蹙眉,末了道:「縣衙滋事擾民固然可惡,但那李氏二人夥同他人不顧法令,海上走私犯私,其罪當誅。其同村人未必毫不知情,全然無辜。」 室中靜默片刻,宛琬才又輕柔道:「前朝王直身後惡名無數,可民女更願稱其是天生英才的徽商。前朝海禁後,他雖居倭國之地,與佛郎機(葡萄牙)、倭人(日本)等國進行海上貿易,可他始終以儒生自許,『平定海上』後日思夜想的不過是能歸順朝廷,屢次請求:望朝廷使其海外貿易合法化。可傲慢的嘉靖皇帝永遠只有一個答覆:『片板不許入海。』當時名臣胡宗憲認為,如朝廷可利用王直,且宣佈海外貿易合法,不但可使海盜不剿自平,中國更可開闢出海上絲綢之路。可無人聽取。明朝軍隊打不過王直,就抓了他在徽州妻兒老母,並用虛假承諾誘捕王直。其在寧波港口臨刑前痛呼:『吾何罪!死吾一人,恐苦兩浙百姓。』他死後,原本只是為經商而武裝的團夥,被逼成了真正的『寇』,東南大亂。」 她輕柔的聲音在稍作停頓之後又道:「市通則寇轉商,市禁則商轉寇。」她並沒有直筒筒講出自家觀點,而是宕開話頭借古喻今。 康熙沒料到一女子能有如此見識,心中倒有幾分明瞭他那素端嚴的四阿哥原何著迷了,一時陷入了沉默,凝眸望著指間晶瑩如玉的瓷盞,半晌,溫言道:「樹茂盛了,難免有枯枝,可若要修枝剪葉,卻會一動牽發全身,有些事難啊。」 康熙端起茶盅輕呷一口。宛琬輕聲上前,執壺添加茶水,慧黠的明眸悄悄閃動,靜待下文。 「明末的崇禎皇帝其實並非昏君,他知積弊日眾,亦有決心整肅朝綱,為了挽救明朝垂垂可危的江山,也做了不少事。他實行新政,整頓朝綱,其中一件就是撤除了各省驛站。驛站你知道吧,那是朝廷與各省傳遞消息的地方,也是供官員們歇腳休息之處。朝廷設驛站的初衷是為了簡便公務,可日子久了它腐朽了,爛透了,竟變成了朝野勾結,敲詐勒索的肮髒地兒。崇禎皇帝就下決心撤除了它,讓數千驛站的官員免了職,數萬驛站的驛夫們沒有了飯碗。」他停了下來,看著宛琬。 她明其所指,接口道:「後來,那丟了飯碗裡頭的一個,把明朝給滅了,皇上說的是李自成吧。」 「那朕的意思你懂了嗎?」康熙望著她。 宛琬一挑眉,很快會意,坦然道:「我懂,但我不信滿朝文武官員中會有一個李自成。崇禎皇帝治國雖也稱得上兢兢業業,直至破城之日自盡,比起那些苟且偷生的末代皇帝也算少有的剛烈了。可問題是當時已是明朝最衰敗的年代,內憂外患,況崇禎本身並不具備振興一個朝代的能力。古往今來,任何一個朝代的興衰,都是由於它的基層治理,那時明整個王朝的基層組織和文官體制都已經壞掉了,朽爛了。自古新政難以施行,無非是利益所在罷了,可那些千方百計阻撓的王公貴族們卻忘了,樹盛葉茂才好成涼,若這樹都讓他們給掏空了,真要倒了,他們養尊處優多年,文無點墨,武無寸力,謀生技能,一無所長,又該如何自處?自古實行新政看似富虧貧利,其實不然,其目的正是為了保住這根本之樹啊。」 她娓娓道來,句句有理,聽得康熙一驚,其言觸到了他心底隱憂,眉宇間浮上憂慮之色,不覺抬目重視面前的宛琬,須臾,神情自若地收起眼裡的詫異,不置可否。他隨瞥見案摞經卷中夾著的《太平經》,不由笑了,「《太平經》主張『人無貴賤,皆天所生』,倡的是『清平廉正,依法辦事』、『周急濟窮、減免租稅』,那依姑娘所見,富國強兵首要為何?」 宛琬沉吟片刻,方道:「人盡其才,物盡其用,貨暢其流。」 康熙聞言,略加思索,輕輕頷首,飽有深意道:「有些事,這一代是做不了了,可還有下一代。」他心中感慨,一時無言,久久,面上笑意一點點褪去,終成一片平淡。 「東漢時,鮮卑人入境掠奪,遼西太守趙苞率兵對陣。卻見其母、妻、子俱落賊手。趙苞陣前為全君臣大義而不顧母親哺育私恩。為賊殺其母,功成而嘔血死。趙苞他雖為大公而棄小私,世人敬仰。但他到底為了不負天下而負了親情,人有七情六欲,素日雖知大義,可若身臨其境,真能通明?又若為了天下犧牲了至親骨肉,其母難道真能不心懷恨意?」康熙微微眯了眼,瞧住她。 宛琬垂著頭,肩膀上,似是用了極大的力忍住般,沉睫不語,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桌沿,良久抬眸望向窗外絢麗霞光,目中已見淚光。她回轉過身,緩緩地深吸了一口氣,神色已恢復了平靜,這才開口道:「兩軍對陣時,趙苞母親當時曾對其子遙曰:『人各有命,如何能因私恩而使忠義受到虧損。從前王陵之母被項羽扣做人質時,其母對著王陵使者伏劍而亡,以堅定王陵追隨劉邦之決心。今我也欲效仿王陵母,兒,你只需努力作戰!』民女想,那位女子雖是母親,可她亦知『凡大愛者必無私』,從她選擇他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對他而言這一生無論是多少次同樣的抉擇,這都會是他唯一的選擇,可她正因如此而深愛著他。」 康熙刹地抬眸看住她的眼睛,那雙眼睛,如泓泓秋水般清澈淡靜,眸底深處卻又透著暖暖春意。康熙第一次感到有些不忍。他突想起了那九重宮闈,暮色中,無數次他立在殿外白玉雕欄前,從那裡,可以俯瞰大半宮禁,一重一重的殿宇綿延而去,整肅輝煌。 世人眼中,朝堂之上,帝王是何等意氣風揚,而無數漫漫暗夜裡,又是何等寂寥,無邊無涯,無論時光怎樣變遷,帝王都將註定是那最孤獨的人。他亦深知胤禛他未來的帝王之路將遍佈荊棘,漫長而又孤寂,心終將漸漸冰冷如鐵,也許這樣的女子一路陪著胤禛走去,才能為他帶來些許溫暖。 康熙目光如劍盯住宛琬,「姑娘是如此慧根之人,便該知道朕此次所為何來。雖說十四總算沒糊塗到底,明白了過來,可這樁事未了。你吃過的苦,朕都知道。可在世人眼中你和十四亡妻的容顏如此相象,只怕見過的人都會謠言紛紛。這事莫說是天潢貴胄,便是尋常百姓人家,也斷不可行。」那一瞬,他眼底閃過殘酷殺意。 沒有他預料中的驚慌,宛琬只淡淡道:「民女知道,與情與理,民女都早該自行了斷了。」兜兜轉轉總算熬到這刻,她直視著康熙,看著他緊繃的臉和銳利的眸子,不知為何,長久的恐懼,徘徊竟一掃而光,反倒很平靜地說道:「民女並不怕死,只是於他訂下『生死與共』誓言,不敢再輕言死字。從前民女迂腐,看輕了誓言,亦辜負了他。」她羽睫下的眼眸漸漸迷離,微微笑了起來,笑裡流轉著愛與溫柔。「民女答應過他,無論生死,都再不離開他,不讓他一個人寂寞孤單。」 「哦,你就如此斷定他會與你同生共死,你可知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皇上天縱神明,無所不曉。可於他,民女卻可說定有不如民女明白之處。」宛琬目光清定,光華流轉,笑容淡定。「嬰幼時他一次也沒有被他親額娘慈愛地摟在懷中,聽她唱起家鄉草原牧歌,哄著入睡;少年時他沒有坐過一次他最崇仰的阿瑪的膝頭,撫摸著他青青的胡茬,聽他說著那些英雄往事。他沒有痛痛快快大聲笑過亦沒有不顧姿儀大聲哭過,皇上,也許在世人眼中他有著天底下最好的一切,可在民女心中,他卻一無所有……」她微笑中驀然落下淚來,晶瑩如露。居於庵中時日,她已想得通透,凡事皆為有因有果,她早該乾乾淨淨地斷了,卻因舍不下他,舍不下他往後十三年的孤苦,重又踏入塵寰,情思糾纏。 宛琬伸手斂了斂衣袖,鄭重跪下,「民女懇請皇上成全。」電閃石光之間,她已手握匕首,朝臉劃去。 康熙雖已有所察覺,瞬間出手握住她手腕,卻還是遲了一步,匕首自額頭劃過她半邊臉頰,黑濃的血花狂肆地綻放著。康熙喚人入內,為其面上劃傷敷上藥粉止住血,複讓人退離。 室內只餘四目相對,灼灼如星。這是怎樣的情深意重啊,胤禛他何其有幸。康熙心下五味雜陳,面上掠過一絲波瀾,終是低低一歎,道:「你真的不後悔,真的忍心自毀容顏?」 宛琬素秀的容顏上汙花了血跡,只餘一雙眼眸依舊清澈依舊堅定:「蒙皇上成全,這已是他與民女最好的結局了。」她靜靜看著康熙輕言道:「從前民女只想覓一同心人,平平靜靜相攜一生。然而卻一步步走成了今日的局面,可見世事多身不由己。皇上無須替民女惋惜,只怕民女日後要讓皇上操憂了。」 康熙望住她,她卻眼望窗外遠天,滿目粲然。彼時,天邊霞霰已冷,恰餘霞灑在她臉上,仿佛萬道霞光全收進了她那一雙波光粼粼眼中。 康熙凝視住她,暗歎:你有著非比尋常的勇氣與智慧,可日後在重重殿宇,面對無數個刀風劍雨的漫漫長夜,你是否還能無悔呢?他輕輕撫拍她背,微微笑道:「傻孩子,你一女子尚有此決斷,朕如何就比不過你了?你既選了這一條路走,便該知道不管它有多難多難,日後都不能再反悔了。」 「是,民女心甘情願,無怨無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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