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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庵中靜無一人,早在這一行人到來之前,便已著人前來清場,轟走一應閒雜人等。眾人圍擁住老者步過鼓樓、功德樓、放生池走至寶殿前,門前屹立著一隻雕龍描鳳大香爐,應景似的敬了三炷高香,便由人領著走出寶殿后門,來到緊掩的主持室門前。老者忽出言讓胤禛隨著其餘人等由兩位沙彌尼引到客堂吃茶等候,由胤禵一人陪著走入內室。

  宛琬聞聲轉過身來,這才看清胤禵身旁的老者雖已鬚眉皆白,臉頰瘦削,卻雙目炯炯有神,仿佛一眼就能看透人的五臟六腑般。她穩步上前合掌請安後,取過個錦繡礅子靠在籐椅上,扶他坐下,又端過新沏的茶點,輕聲道:「皇上,這泡的是洋槐蜜茶,口味清淡些。前瞧著皇上額上沁出些細汗,怕是有些疲乏了,這些都是庵裡做的素點心,皇上揀看著喜的,隨意食些,一日少食多餐總好。」望他一眼,又道:「等要覺著有食意時再進食,可就已有些過了。」

  康熙淡笑不語,飲過茶又略用點心,目光如電,在宛琬身上掃了眼,方緩緩道:「胤禵,你瞧著她可是你那亡妻?」

  室內其餘二人心下雖早有所備,但未曾料到康熙會如此開門見山問來,仍是心下一驚,面上卻都靜如止水。

  胤禵心中波瀾起伏,那麼多年他們兩個,一個願打一個願捱,所言所行全不能以世間常理論說,若不是他鬼迷心竅,又算是什麼呢?他回眸重凝望她一眼,見她緇衣芒鞋,素面朝天,皎潔清秀的臉上沒有一絲悲喜,似他究竟會如何回稟皇上,已全然不在她心上般,心刹時冰冷得幾乎窒息。他耗費了十年心血才慢慢拉近了彼此的距離,可老天爺只需瞬息功夫便能重新將他們隔遠,遠至生死盡頭亦無法使他們再走在一起。他可以狠心囚困她於身邊一世,縱然她恨他一生,可這次,她與他賭的是命。

  胤禵死死盯住她,他只想把眼前這個靜默如水的人兒抱緊,揉進骨骼血脈中去,即使註定要失去她,也要叫彼此嘗嘗骨斷血盡的痛才甘心。可胤禵卻回轉身,面對康熙,一字一句道:「皇阿瑪,她是兒臣的故人,卻不是兒臣的亡妻。從前兒臣糊塗,執意要娶她為妻,害她遭受無妄之災,萬幸蒙天垂憐,能讓她脫離死境,不至加深兒臣罪孽。但當年狂妄之舉兒臣無悔,若非如此,兒臣不會結緣亡妻……」他垂首低眉,神情叫人看不真切,「無論臣妻在世人眼中如何不堪,但與她共度的那幾年是兒臣一生最快活的日子。今因兒臣的愚錯舉當才與她生死永隔,不至黃泉再無相見之日,兒臣痛悔不已……但兒臣亦知這世間縱然有容顏相象,縱然曾是少年情懷,但俱都不及臣妻之萬一。」他微微側身面對宛琬道:「言語不敬之處,還望師傅體諒。」

  宛琬合掌還禮,靜默不言。

  康熙緘默片刻,重道:「你既已心下澄靜通透,那再過些日子還是回西寧去吧。」

  「是,兒臣謹遵皇命。」 胤禵沉聲應答。

  「你先出去吧。」

  「是。」胤禵抬睫望了宛琬一眼,欲言又止,恭身退出,關閉上門,臉色漸漸陰沉下來,待瞧見前方客堂,心情更是鬱結糾葛。

  室內陷入靜寂無聲,暮鼓聲幽,風拂過樹葉沙沙如細雨,幾聲清悅的鳥鳴打破庵寺的寂靜。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朕雖有心,可惜做得卻不如他。」康熙忽地出言。

  宛琬稍稍一怔,隨即坦言道:「梁武帝蕭衍雖一生信佛,廣建佛舍,可最後卻被困餓死在雞鳴寺裡。他梁雖是六朝中最為繁榮,最為清明的一代,卻先有侯景之亂,後又不得善終,佞佛亡國,其功過是非實難評斷,如何能與皇上相比?六祖惠能說:『出家也可,在家也可。『皇上是心中有佛,雖身居廟堂之高,亦心如蓮花開。」

  康熙聞言,也不言語,只淡然頷首。

  室內檀香的淡雅氣息與她身上自有的清香糾纏一處,叫人聞著竟是分外乾淨聖潔。

  「以姑娘的性情似應能看透世情,不屑功利,沒有什麼割捨不下的。」康熙言話有所指般,耐人尋味道。

  宛琬若無其事地亦笑道:「民女不過是出生的好,一路又有人遮風擋雨,無需為俗事煩憂,又有何資格妄談淡泊清高,世情看透。」

  「哦,那看來姑娘隱居于庵中並非是為遁世。可如為藏身,又為何要出手管那閒事?既然管了,事後又為何不再另擇它處避了開去?」康熙索性追問。

  宛琬糾起的眉眼凝望著那泛著詭譎波光的茶盅,緩緩道:

  「民女並非悲天憫人,只是親聞目睹,叫人避無可避。況民女並不覺得天下有何事是真的可以瞞得過皇上。」宛琬不避康熙咄咄逼人目光,繼續道:「那李氏兄弟本為水磨村人,自幼隨其舅南下,海上經商。五十五年後,皇上下令海禁,同南洋貿易一概禁止。其兄弟夥同當地村民索性長期集聚海上,私下貿易,謀取暴利。六十年,臺灣朱一貴作亂。沿海各地衙門俱都借此機會大力海上剿匪。有人傳那李氏兄弟逃回了水磨村。此地衙門借著欽命圍剿,日日四處搜查,尋釁滋事,輪番抓人入衙,需湊夠銀兩方放人。屢次得手後,官衙贖銀越加抬高,終逼民反,衙門為睹口,胡亂添加罪名,竟將良民活活打死……」她沒想到天子腳下,竟如此草菅人命。

  那日皂隸們又去村中捕人,偏巧碰上個刺頭的衝撞了起來。

  那李大黑,黑臉闊腰,怒目一瞪:「不要以為身在官府,就可以仗勢欺人。這村裡姓李的不下百口,難道人人都包藏了那兩兄弟嗎?自己沒本事捉住人,只會跑來欺詐淩辱百姓。」他憋了一肚子的氣,說話嗆辣。

  幾句話聽得那大衙役差點沒氣暈過去,他揮手讓四、五名皂隸們上前扭住李大黑,拿住木枷就要往他頭上套。

  李大黑拼命扭身反抗。「我犯什麼事了?到底還有沒有王法?」

  大衙役伸手摁住他的頭,惡狠狠道:「王法?就憑你剛才稱兩匪盜為兄弟,你就是死罪!爺還怕治不了你這強驢,等進了牢子裡,好好招待招待你,你就老實了。」

  一旁其爹李老漢慌哈著腰苦苦哀求,「大爺,求求您了,犬子不懂規矩,衝撞大爺了——」還未等其說完,吆五喝六的一皂隸早一拳撩開老漢,他一個不穩,跌倒於地。

  「爹!」李大黑急了,一腳挑起地上扁擔,伸手抓過,朝一差人掃去。這下,頓時闖了禍。那差人趁勢倒地不起,哀叫不停。大衙役對著各皂隸略使一顏色,怪叫道:「盜匪入村結團搭夥,毆打衙役。這刁民怕是要造反啊!給我上!」

  眾皂隸們如狼似虎般群湧而上舉棍劈頭蓋臉朝著李大黑打來,片刻工夫,便被打得滿頭滿臉渾身是血,一路滾了開去。

  大衙役和皂隸們似仍不解氣,一路追著打去,可憐那李大黑光天化日之下七竅流血,活活被打死過去。

  宛琬說著說著眸中隱隱水光,側過臉去,深深吸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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