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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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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雍親王府,東院書齋。 琉璃燈下,胤禛閱畢手中信函,抬首望向來人,不悅斥道:「他信中所言『今日之不負皇上,即異日之不負王爺』,該做何解?這等無法無天之說,豈是他一封疆大臣所應言語,只這『異日』二字便足以誅他年羹堯全家了!」他略一思索,斷然道:「你讓他將我從前允他帶赴任所的弟侄都送回京師,另,他凡十歲以上之子亦不許再留于任所了。」 來人大驚失色,再看向胤禛,句句當真,斷不容改。 「你出去吧。」 胤禛沉聲道。 那人滿心氣餒,他來時雄心壯志,以為四阿哥見了此信必定歡喜,更會詳細籌署下步計劃,卻不料遭了個滿頭苞,反惹來禍事,可眼下也只能心不甘,情不願地退了出去。他一步三顧見胤禛似飄渺如空,又似深藏若虛,他實不能相信四阿哥如何突就甘心將這十數年的雄心放下。 胤禛忽瞥見角落中元寶像是憋慌了,搖尾跑出,不由好笑地上前。「你呀,雖是她帶的,可這欺軟怕硬的脾氣倒又全不象你主人,見著陌生小兒便一個勁地狂吠把自己當狼狗使,可才見著個陌生大漢就只知道跑去牆角蹲著。」 元寶聳聳鼻子趴在他腳邊依依蹭蹭,一如從前,卻又搖頭晃尾坐臥不寧般。 胤禛蹲下身,抱起它輕輕低喃:「你也很想她嗎?——我也很想她……」 門外傳來細細的腳步聲,怕是戴鐸吧,他放下元寶,出聲示意入內。 胤禛從案幾一疊信函中抽出封遞還於他,「我看了你寫的建言,亦知道現為『利害之關,終身榮辱之際』,如欲爭『不世之榮』,便該當奮力角逐,」曾幾何時,他也欲俯瞰天下,一覽九州,胤禛面色微變,灰眸稍稍一動,隨即恢復原狀。「你上面所寫雖為金石,可如今與我卻俱都無用了。詩經云:『靡不有初,鮮克有終。』到頭來,看得浮生總是空。況自古王道之興,非刀劍之功;霸業之成,非陰謀之力,當為天命所歸,這大苦之事,就留於他人操心吧。至於你我主僕一場,我自會為你謀個一官半職以慰餘生,從此後好自為之吧。」 戴鐸聽著,悚然一驚,他追隨胤禛那麼多年,這位主子的性子,他早就摸得一清二楚,除了有時過於自負外,便就是宛琬了。爺雖過於自負,政事上卻仍屬明視善聽之人,當可彌補他過於自負之缺。然女人,無害時無傷大雅,若成了禍水便足以致命,能讓一個最聰明的人也變成傻子。爺雖看起來對任何事和人都淡然處之,甚至有些薄情,可這樣的人一旦動了心,必會很濃、很癡、很專,可他決不能看著爺那樣任性地毀了眾人多年的心血。人的一生何其短暫,他不想這一生只如蜉蝣,滄海一粟。他要轟轟烈烈,建功立業,才不枉來人世一遭,那又何必去計較卑劣計謀手段。 戴鐸抬首見胤禛隱於燭光後,四周空蕩而靜穆,偶有飛蛾撲向燭火。他身上似有種天生的光芒,這樣的人,除了他自己是不會被任何人擊敗,更不可能被控制的,戴鐸忽就有些心驚。那一日,萬分情急,他不及顧慮,一心只念著如何力挽,倒沒太計較生死,亦無從害怕。可這會風平浪靜,重起欲念,有了得失之心,靜想起來,涔涔冷汗直冒。原來有些事是不能反悔亦無法預測結局的,一旦出錯便是要以生命為代價。 戴鐸神情自若地收起眼底驚怕,恭身退了出去。 胤禛默坐片刻,是真的看空了嗎?他總狐疑胤礽因何而嫉恨至此,久查無果,忽就想到會不會是因為越簡單的道理就越發令人想不通,越不容易使人起疑之處就越是關鍵,如同解連環套,他在一開始根本就查錯了方向,用錯了人。他細細揣測若宛琬死了能得利的會有誰呢。他若無其事,按兵不動,另調人馬秘密追查,卻似有股強大的力量在阻止他往下查去,這決非是他身邊的人所能做到的。 胤禛吹熄了燈火,靜默不動,直至夜幕繁星落盡。 盛暑的天,庭院中有份不尋常的肅靜,似連一向聒躁惱人的蟬鳴聲也時斷時續。 涼亭中,福晉雙眸迷離不定地望著前方。 胤禛突然調走了戴鐸,是早起疑心?還是久查無效,欲挑破平局,坐等他人不耐的浮露?又或僅僅是她太多疑了? 簾子輕輕一響,步入一人。 福晉抬首微笑,起身相讓。「從前總念著能和先生暢談,自可獲益匪淺,不想先生即將赴任,素心日後胸中若再有為難之事,也無人可商了。今日略備薄酒,想于先生暢談一番,不知可否?」 戴鐸心思百轉千回,慌恭身回禮道:「福晉的胸襟從來都更勝男兒。在下才疏學淺,不堪福晉如此厚望。」那日回壯暮居後,他細細想來,有些悔意,他本不該讓溫同青說出原由,更不該牽扯入這位四福晉。一個人若沒有足夠的腕力,他人的把柄是萬萬不該抓的。陪上了性命,一切榮華富貴,不過如電光泡影罷了。他只想趁此機緣,退出這是非漩渦中心。 福晉聽出他弦外音,心底一聲冷笑,到如今才明白可已晚了,面上笑容依舊:「先生是多慮了。這世間有許多事旁觀固能洞若觀火,可一旦身臨其境時卻仍無法決斷,所以才歎做人難啊。可就算做錯了,又能如何?亡羊補牢,雖為時已晚,總勝於不補,任其後患無窮啊。」 細細的湘妃竹明明濾去了燥熱暑意,可戴鐸只覺煩躁不堪,心底暗暗叫苦,小心應對,展袖作揖道:「福晉所言極是,今日能得與福晉相談,為夙願也,請。」 福晉取過青花荷蓮紋執壺,斟滿酒,舉杯道,「此杯謹當為先生餞行,請。」 兩人一飲而盡。 「先生是有不如意吧?」福晉微微斂眉,淡淡地說道。 「不敢,王爺待奴才甚優,食有魚,出有輿,現又得一官半職,夫還有何願,此生已足已。」 戴鐸恭謹應道,聲音並無多少波動。 「哦,是嗎?」福晉語含三分不屑,「常言道:詬莫大于卑賤,悲莫甚於窮困。處卑賤之位而不思進取者,只是徒具人形罷了。先生又何需如此過謙,先生的滿腹才學,不輸張儀蘇秦,就連平日爺也是萬分推崇的,先生從來都非不能,怕是不屑吧。何況先生志向之大,素心豈能不知。這世間多是庸庸碌碌之徒,難道以先生之才華,之志向也要如同他們一般,朝生暮死,無聲無息的了此餘生嗎?」 她說得絲絲入扣,聽得戴鐸心中起伏,不由合上雙眼,如今這平淡而閒置的日子,他早感到了窒息,只是……但她話又如微風拍心而來,蕩滌灰燼,那股似已熄滅之野心又蠢蠢欲燃,又或本就未曾真正湮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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