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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第十三章

  四貝勒府朱漆大門敞開,門前兩尊獅像鬚髮皆張,栩栩如生,黃昏的光照得兩隻獅頭吊環黃澄澄地發著威。

  胤禛翻身下馬小心翼翼將宛琬抱上早已候在門口的翠幄軟轎,四名大漢抬著轎子一路不停,疾步穩穩地徑直往裡抬去。

  十三阿哥早已快馬加鞭讓人將額椅殿(太醫殿)一溜十來間房打掃停當,額椅殿外太醫們及捧著藥匣家什的十幾位王府小廝紛站兩邊。

  眾人腳下一路不停,穿花拂柳,來到額椅殿前。

  夕陽如血,探過牆頭射在入門迎面巨型荷花青玉照壁正中琉璃方心上,反射出一片清冷的玉光。殿前的三尊白檀木雕佛像慈眉善目,笑看芸芸眾生。

  胤禛命轎夫們停轎走開,親身抱出宛琬,已有太醫趕緊上前。

  胤禛揮手免去他們拱手揖拜。太醫見那女子胸前箭弩穿膛而過,面如死灰,心下駭然,三指切關,面色徒變。

  胤禛目不轉睛盯著太醫神色,見他臉色一變,心底頓寒,咬牙抱起宛琬奔入內室,太醫們隨後疾步入內。

  他放下宛琬向後退去,由太醫們一湧而上忙忙碌碌施救。胤禛只見空隙間榻上垂下的一隻手泛著死青顏色,心口一滯,嗓子眼裡竟有了些腥氣,退出房前只說了一句:「一定要把她救活。」語氣堅決,無庸置疑。

  深夜,胤禛立於窗前,凝望額椅殿的方向,那裡依舊燈火通明。他總以為自己無所不能,生離死別近在咫尺,才知道陰陽相隔的距離,他也一樣無能為力。

  李青侍立身後,已過四更,四爺依舊靜靜立在窗前,衣袂輕飛,仿若這天地萬物俱已不在,只留四爺一人,青衣寂寞,獨自佇立。

  月華淺去,天空微微露白,日出之處隱約一抹橘紅。

  太醫伸袖拭去額間冷汗,回稟胤禛,已將箭弩取出,止住了血,解了毒,格格性命應可保住。他見胤禛一身憔悴疲倦,眉心深深褶皺舒展開來,微微猶豫:「只是——」

  胤禛聞言褪去喜色,「只是什麼?說。」他語氣平淡異常,卻帶著前所未有的威勢。

  「只是那箭弩上也被人塗抹了毒藥,兩毒齊發,雖都解了,可因兩毒相混在體內停滯過久,只怕格格以後很難受妊。」太醫咽了口口水,訥訥道。

  胤禛的臉微微一僵,身子微顫,伸手扶住冰涼石欄,袖袍在晨風裡輕輕飄揚。

  許久,他踏上石階。

  室內,不知是燃了多少盆炭火,推開門,一股灼炙之氣撲面而來,正中擱著張矮榻,青蓮色紗帳層層挽起,眾人覷著胤禛面色,俱都不敢開口,室內一時死寂。

  矮榻上宛琬血污狼藉,面色灰敗得不見一絲血色,冷凝得如同蠟人。

  胤禛取過溫熱棉巾,絞幹了,揮手讓人退下。他坐置榻沿,手指摩挲,撩開宛琬額前糾結的亂髮,慢慢地,輕柔地擦拭著。

  康熙四十八年臘月。

  如席大雪漫天飛舞揚揚灑灑直落了一天一夜,似定要將天地變了顏色才算淋漓酣暢。

  雪終於停了,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空氣清冷,街上三三兩兩調皮嬉鬧的孩子,不時傳來幾下稀疏的鞭炮聲。

  四貝勒府各處都換了門神,聯對,新油了桃符,煥然一新。從大門、儀門、前殿、配殿、福閣、暖閣、內廳、內三門、內儀門,直到正殿,階下大明角燈,兩溜高照,各處皆有路燈,宛如兩條金龍般。府裡上下人等,皆打扮的花團錦簇,日夜人聲嘈雜,語笑喧闐,爆竹起火,絡繹不絕。

  額椅殿四周重重侍衛把守,無論何人無牌欲入,皆回王爺有令,宛格格需要靜養,概不見客。

  殿內四處鎏金琺瑯大火盆中加入了百合香,聞之清爽。

  胤禛見太醫正與藥童合力扶著宛琬灌入參湯,他招手示意半夏出來。

  「她昨夜裡睡得可安穩?共發了幾身汗?日裡醒轉時間可久?有無進食?」胤禛不厭其煩一一問道。

  「回爺,格格昨夜裡睡得還是不安穩,常常驚醒,渾身抽搐,一日總要換過四、五身。日裡醒轉時間倒越加久了。只喝了點參吊三七湯。」半夏眼圈泛紅,爺每回來都要問這幾句,要她們輕手輕腳,生怕吵到格格似。可任誰發出再大聲響格格都無反應,就算醒著,也只是靜靜坐那發呆,宛如活在另一個世界裡,無人能入。

  太醫上前請安,據實回稟:「格格身骨贏弱,雖無性命之憂,但因傷口太深如要完全痊癒至少還需等上一年時間,就算用宮裡最好的瑩玉生肌膏,留下銅錢大的疤痕也是再所難免。另外她心結難解,氣血內淤,要完全恢復神智——」太醫停下沉吟不語。

  「你的意思是她就一輩子這樣,醒不過來了?」胤禛嘴唇微顫,沙啞問出。

  「也不儘然,世間多有出乎意料之事,醫理只不過是滄海一粟。能否醒轉還看天數。」太醫含糊回道。

  胤禛將手中錦盒遞于太醫讓其退下,錦盒內都是長白山上的百年老參。

  「你去回福晉,今年臘八粥只需用黃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栗子、紅江豆、去皮棗泥合水熬煮,葷汁一律不放,再讓暖房將熏花選些清香怡人的搬過來。」胤禛低聲吩咐半夏,他記得宛琬最愛喝甜甜糯糯的臘八粥了。

  宛琬雙眉緊鎖,牙齒「咯咯」做響,蜷成一團,縮在被中瑟瑟發抖。胤禛將手指放置宛琬唇邊讓她咬住,另一手輕輕撫拍,他手指透過宛琬的衣衫仍能觸到傷口凹凸不平。

  宛琬咬著手指,漸漸安靜下來,胤禛俯首凝視。「宛琬,已經過年了,一年到頭你最喜歡春節,說可以貼有趣的春聯,可以放炮竹,看舞獅,都這麼大了還會和孩子們一起鬧著討壓歲錢。宛琬,你將腳踢踢看,我在你床頭堆滿了銅錢,你喜不喜歡?今年的雪下得特別大,你要醒著,一定高興得和十三在園裡打雪仗了。宛琬,我說個有意思的春聯給你聽?有戶人家主人是閹豬的,既不識字,也不會寫,請人代筆寫副春聯。別人就給他提『雙手劈開生死路,一刀割斷是非根。』不好笑嗎?宛琬我原不會說笑話,這世上除了你也不會有旁人說給我聽,逗我笑,他們是都怕我嗎?可宛琬,你要什麼時候才會再說給我聽呢?」

  他話語停滯,仿佛心頭被蛀了個孔般難受。原來這世間有件東西看不見觸不著,任他再精明狡猾亦無法捕捉。它一點一滴,不知不覺滲透了每個角落,當他恍然驚覺時,它已彙聚成汪洋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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