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清風入夢之怡殤 | 上頁 下頁
一〇二


  允祥攥住我的手,輕輕點了點頭:「我知道,這些年,我對所有人都盡了力,惟獨對你,不能算是盡心……」說到這,他突然又大咳了起來,另一隻手捂著胸口,呼吸不能通暢,表情痛苦不堪。我趕緊拍著他的後背,他攥著我的那只手猛地握緊,很急促地喘息著說:「不……不忙,我還有句話……還有……還有……」他湊過來,擦著我的臉抵在我肩上,聲音慢慢變低,終於消失在身後。

  我還在一下下拍著他的後背,細小顫抖的哭聲傳進耳朵裡,我聽到自己在說:「什麼話,你快說,你快起來,我還沒有完全準備好,你再給我一點時間,一點時間……」

  ……

  摒退左右,我半靠在椅子上,疲憊地閉上眼:「太醫,忙和這一宿,你實話說吧,別跟我背醫書藥方子,只說還有多久。」

  太醫囁嚅了半天,終於下定決心:「不敢瞞王妃,王爺這症,從無一時半刻安心靜養,憂煩操勞結於心脈,早在一月前,就是盡人事聽天命了,時值今日,老臣實在無力回天,只怕,只怕拖不過這一天半日……」

  我無聲地打發走他,空空的廳堂裡只剩下我隱隱的嘆息聲,耳邊似乎又響起那支悲天憫人的曲子。只是這一次,誰還能在靈堂上用笛聲應和我的哀傷呢?歷史仍然按著它既定的軌道前進,不管是弘暾還是韻兒,都一次次地被名正言順地帶離我的生活。人生的戲碼總會有完結的時候,允祥,我們終於走到這一天了。

  往回走的路上,小福子迎面跑來,跪下便哭。「什麼事?」我心中一緊。

  「回主子話,王爺咯血咯到昏迷,這會子又突然醒過來,一迭聲地說要見福晉,奴才心裡害怕,主子您看……」

  我招手讓他起來:「別怕,去跟王爺說,我馬上就來,叫他等等,一定等等。」他聽了答應著就走,我又叫住他,「王爺的東西,該預備出來了。」小福子聽了這話眼圈又是一紅,緊著跑走了。看著他漸遠的背影,我咬了咬下唇,轉身向王府最盡頭的院子走去。

  暗綠色的院門已經有些斑駁,兩個侍衛靠著牆坐在地上聊天,看見我呆了半天才先後一骨碌爬起來,都不知道說什麼好。「把門打開吧。」我說。兩個人互相看了看,都站著不動,我又說了一遍:「沒關係,把門打開吧,辛苦你們了。」

  兩個人這才猶猶豫豫地掏出鑰匙,聽見門響,坐在院子裡的弘昌抬起頭來看了看,竟然沒有很驚訝的表情,只是抖著嘴唇:「請額娘安。」

  「你阿瑪說,你可以出去了。」我按住要站起來的他,「以後這院子就不必再鎖,弘昌,為你的額娘,為你的妻兒,須知識時務者為俊傑,好自為之。」說完我便轉身出去了,身後一陣腳步聲,繼而「咚」地一響,好像有什麼沉重地撞在門板上,我沒有停下去看,反而加快腳步,前面愈漸嘈雜的聲音提醒我,我的時間正在流失,絲毫不肯停留。

  回到正屋,秋蕊正在收拾東西,看到我眼淚撲簌簌落下,我笑著拍拍她:「傻丫頭,哭什麼?還不到哭的時候呢,你先去趟小廚房,給我端一碗粥來,我要墊補墊補。」

  秋蕊點點頭去了。我逕自走到箱子前,把秋蕊沒拿出的東西一樣樣翻出來:弘暾的繈褓和啟蒙時寫過的字帖,韻兒的繡花小鞋,弘曉戴過的老虎頭帽子,我把這些用一塊布打成小包裹,一同放進地上的箱子裡,把「風雨同舟」收進隨身的荷包裡,最後拿出當年行家禮的那一套首飾。

  整齊的宮裝剛穿戴好,秋蕊端託盤走了進來,我一邊接過粥碗一邊說:「來,快給我梳頭發,王爺還趕著要見我呢。梳兩把,後頭的燕尾要低些,簪桌子上那一套,那支牡丹簪一定要簪得好看些。」說完我舀起一勺粥嘗了嘗,抬手打開梳妝匣最上層,從裡面掏出一個豆青色的小瓷罐。

  「這瓶糖桂花,還是當年孝恭皇太后賞的呢,年頭越多,只怕越香甜得緊。」說著我打開封,一整罐都倒進碗裡,秋蕊本要來攔,終於還是頓了頓,轉而開始幫我梳頭發。我一勺勺往嘴裡送著甜膩的粥,茫然地看著鏡子裡自己似喜似悲的臉。

  怡寧閣的院子裡,奴才丫頭跪了一地,我叫他們都起來,自己進屋關上門。允祥靠著墊子,直挺挺地坐在那裡,面帶潮紅,我站在床邊,穩穩一福:「請爺的示下,這身打扮,還有什麼不妥麼?」

  他上下看看我,語帶戲謔:「瞧你,鬢角都白了,還拾掇成這樣。」

  我故意嗔道:「你這個人,這一輩子也沒說過幾句貼心中聽的話!」

  他輕輕笑起來,拉我坐下,手哆嗦著抬起來,指尖劃過我的臉頰:「你左邊的笑渦裡有顆痣,平時帶著不好看,一笑起來就會藏進去,看著就好了。還有你這左邊的眉毛總是畫不好,不如右邊的整齊。還有你眉心有一小塊疤,一般看不出來,是你小時候淘氣吧,還有……」

  「行了行了,我臉上有這麼多毛病?這就是爺昨天沒說完的?」我撇撇嘴,故作不滿。

  他臉上笑漸漸隱去,輕歎一聲:「我記性不好,記了一輩子,就只記了這麼多。」說完他一陣大咳,直咳得點點血跡滴在手帕上,我扶他躺下,自己握住他的手坐在旁邊。

  「雅柔,」他兩眼看著上方,「三十年風雨同舟,彈指間盡皆白頭。我這一世,得到和失去的,大約也都抵了,對於四哥,我想我做到了」一諾竭忠悃「,也就無所謂遺憾。只有你,年少時悖謬了,這一誤便是一生,對不住!多年來起起伏伏,安生的日子太少了。昨天要說的就是,得你相陪,雖死無憾,將來若是你還願意看看我,我就站在上次去過的那塊地方。」

  聽到這裡,我心上一痛,喉頭劃過腥甜的味道,點點殷紅順勢滴在他的腮邊。允祥驚恐地睜大眼睛:「雅柔,你,你這是……」見我慌亂地擦著不斷滴下的血,他表情緩和下來,「你還是不敢留下?不是說好了麼,等三年。」

  我呼吸愈加困難,喘息著說:「我信不過你唄。這麼多年,我幾曾離了你左右,現在你憑什麼撂下我?你可別忘了,我是你硬搶來的。」忍著胃裡灼燒的刺痛,我滑到腳踏上跪下,附在他耳邊說:「能安排的,我都安排了。弘昌被我放了出來,兒孫自有兒孫福,我們也管不了這許多了;家裡交給了妍月,對於她,你我都算是虧待了,把這些身外之物交給她,不求放心,但求安心;我們的幹珠兒已經長大,我不是個負責任的額娘,只能相信他會學著照顧自己和身邊的每一個人……」

  他靜靜地聽著,一滴淚珠順著眼角滑落,很長很長。我的聲音越來越縹緲:「允祥,我來這一遭,從未試著去改變什麼,只有這一次而已,我能決定自己的。下一世不用你搶,我心甘情願陪著你,不好麼?」

  他與我交握的手突然攥緊,竭盡全力喊了一聲:「雅……柔……」然後他放鬆地躺在那裡,平靜了。

  我聚斂了餘下所有的力氣,抬頭看了看他平和的神態,微笑著重新躺下,額頭貼著他的唇角,輕聲說:「就來了。」

  「皇上駕到!」小福子帶著哭腔的通報,是我在這一世聽到最後的聲音……

  番外之雍正篇

  過往如夢,幾番起伏終不平

  皇上賜鑒:

  四哥:怡王時日無多,臣妾縱有萬般牽掛,也再無心力苟存於世。非是臣妾與怡王貪享隆恩聖眷,實因四哥乃我夫妻唯一可信可托之人。故臣妾決計隨侍怡王之時,借此一方素箋代王跪求皇上,念在怡王數年忠心,手足情分上,照拂臣妾幼子,善待怡親王血脈。他日臣妾與怡王定然於九泉之下遙叩天恩。

  恭請聖安

  臣妾兆佳氏絕筆

  信紙慢慢從我僵硬的指端滑落,屋裡已經有些昏暗了,我呆望著那相偎的兩人,久久不能言語。一個靜臥於床榻,一個跪伏於身畔,自然而和諧。我坐在椅子上,不敢發出一點聲響,總覺得也許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們就會笑著起身,端茶遞水地寒暄。不是口稱皇上,而是招呼四哥,對,四哥,好像很多年前就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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