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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怡殤

  我用無悔,刻永世愛你的碑

  榴花照眼,清槐飄香。夏日,我最喜歡的便是那串串槐花,彌漫著一股清麗的味道蒸騰在溫熱的空氣裡。輕扯一瓣放在口中嚼著,細小的甘甜似要把這淡雅詮釋到底,令人欲罷不能。怡寧閣的竹廊子裡灑滿點點白色的槐瓣,是一種很協調的淩亂,像在配合我現在的思想,壓抑而又明朗有序。

  「額娘!」弘曉從外面跑進來,一頭栽到我身邊膩著,又好像突然想起來一樣跳下去,規規矩矩地一禮,「給額娘請安。」

  我吃吃地笑他:「你在宮裡也是這麼個請安法兒?怎麼見了額娘就這麼小孩子性兒了?」

  「額娘,阿瑪可好些了?兒子想去請個安,前天阿瑪還要兒子拿新練的字去給阿瑪看呢。」弘曉說著向允祥住的屋子看了看。

  我把他摟過來說:「你阿瑪歇著呢。你來得正好,坐這咱娘兒倆個說說話。」

  他聽話地點點頭,我問:「幹珠兒長大了,想做個什麼樣的人呢?是通今博古,還是能征善戰?」

  他轉轉眼,想了好半天卻反問我:「嗯,額娘,那阿瑪算是什麼樣的人呢?」

  「你阿瑪,應該算是個更複雜的人吧。你們這幾個兄弟,沒有一個完全像他,你大哥學來了他年少時的魯莽和自負;你二哥繼承他的穩健和內斂;你三哥得著的就是他的深沉和敏感。至於你,幹珠兒,額娘不想要求你像他從前一樣文武雙全,只希望你盡你所學地去生活,去尋找你缺少的東西。」我從深思中拉回視線,低頭對上他懵懂的小臉,不禁笑道,「不明白麼?其實就是說,要你學會找快樂,無論將來遇到什麼,你只要做你認為最簡單、最快樂的事情。做好了,你就是個了不起的人,記住了麼?」

  他很用力地點了點頭:「兒子還是不太明白,不過兒子記住了。」

  我仰起臉,下巴抵在他的頭上,輕輕地嘆息:「幹珠兒,要是額娘不在家的時候,你能不能好好幫額娘看家?」

  「額娘要出門,還是又要去園子麼?」

  「也許……」

  「兒子能,兒子長大了,額娘不在家的時候,兒子回稟了皇父,留在家裡幫額娘看家!」

  「好,好兒子,額娘放心了。」我摟緊他,心中默念:弘曉,你會是個了不起的孩子,一定……

  弘曉離開後,我進屋看了看,允祥仍然在昏睡中。我帶上門,囑咐丫頭和太監好好守著,自己出了院門,在園子裡逛起來。從回廊到亭子再到水池,這個不算寬敞的園子我逛了二十七年,卻第一次發現這樣的大,大得足以讓我把這二十七年來的點點滴滴盡數回憶一遍。原來人可以經歷這麼多,時間斜睨著眼,看爭鬥,看忙碌,就是不會提醒你停留。

  離了園子往內院走的時候,老遠見綠映急急忙忙地轉出跨院,看見我立刻迎上來:「額娘,孩兒正要去找額娘,又恐怕擾了阿瑪,孩兒是想請額娘示下,這一向……」

  我打斷她:「綠映,額娘前兒已經把這府裡對牌帳目一併交給你月額娘了,以後這府裡所有的事,都要她做主點頭,一應大小事找她就好。」見她愣在那裡,我笑著拍拍她的肩,「你還年輕,卻也是難得的聰明,以後多幫扶你月額娘,你不是一貫跟她最投緣麼。」

  綠映眼睛裡又換了寒意,卻在我的問話下凝固,我問她:「你的額娘,別來無恙吧?」

  「您,您怎麼知道?」

  「看見你的時候我就知道了。說起來這京城居然就這麼大點兒,轉來轉去,還不是轉到了一家人去?綠映,人一輩子其實短得很,短得費費心思、動動腦子就過去了,想得越多,錯過的就越多,我猜你的額娘應該教過你這個道理吧。你和弘晈的緣分是註定的,扶持他,讓他平平安安地過日子便是你唯一的責任。好孩子,記住我今天的話,只要弘晈平安,你便也是平安的。」說完這些,我往前進了正院,留下她微紅著眼圈呆立在原地……

  外面的天開始陰沉,說不定會有一場來去匆匆的大雨,濕潤的氣息從敞開的窗戶飄進屋裡。我拿著筆飽蘸濃墨,寥寥數語躍然紙上,這麼多年,我的字依然不好看,若是被允祥看見,他一定又會不厭其煩地笑話我。捏著封好的信,我長舒一口氣。今晚,我就睡在這間屋裡吧,這裡是我生命輪回的起始,是一個時空謬誤的開端。

  我站起身,閉著眼睛吸吮雨前的空氣,一雙手臂從背後擁住我,力道很大。我吃了一驚,下意識一掙轉過身,允祥被我掙得晃了幾晃,笑說:「呵呵,真是老了,都箍不住你了。」

  我忙上去環住他:「你怎麼出來了?外面有風,你居然還到處跑。」

  「醒了想找你說說話,你偏不在,巴巴地讓他們找你,倒好像我有什麼事一樣,沒得嚇壞了你,出來走走也好呢,下雨前涼快。」他看上去精神還不錯,也沒有咳嗽。

  我扶著他到美人榻前,對著臉坐下,笑道:「有什麼話不能等我回去說,搞得跟久別重逢一般。你呀,年歲越大越不省心了。」

  他不答,抬眼打量起屋子來,然後指著門口說:「我還記得,那年我進來的時候,你就站在這桌子跟前,披著頭髮照鏡子,好像沒見過自己一樣。看見我的時候,一點拘束都沒有,我才說了一句話,你就笑得什麼似的。」

  我笑:「你道我為什麼笑?我那是沒聽懂你說什麼。說起來啊,那可是我頭一次看見你呢。」

  「瞎說,之前你不還……」他突然頓住,然後會心一笑,「是,那也是我頭一次看見你呢。後來晚上進宮的時候你梳的那個頭,你不知道,那根點翠的簪並不襯你,那根牡丹的戴上才好看得緊呢。」

  我定定地看著他:「王爺,你記得還真清楚。」

  他抬手捧著我的臉,眼波在我臉上輾轉,聲音有些低沉:「雅柔,都快三十年了,真有些捨不得你。」

  「怎麼,你又要出遠門了?」我覺得兩頰笑得有些發酸。他點點頭,我問:「去哪兒?去多久?」

  「不知道,這回我也不知道了。」

  「那帶了我去吧,我跟著你。」一個沒忍住,有一滴濕涼的水珠湧了出來。

  他用拇指抹掉那道痕跡,微笑著說:「又來了,又不是什麼地方你都能跟去的。你仍是帶好這一大家子人,便是解了我的煩惱。弘昌關了這兩年,想也該明白了不少,你慢慢松活些,假以時日仍舊放他出來吧;老三雖不及暾兒穩當,卻也是個厚道孩子,只是他那個媳婦未免伶俐得過了,若是將來有什麼事叫他不痛快的,少不得還是你的話他能多聽進去;還有我們的幹珠兒,你說得對,他是太小了,所以擔子對他來說就太重,扛不扛得動就全賴你傍依。對了,還有韻兒,等她回京的時候,就跟她說,阿瑪回了小竹院,幫她照顧她撿來的桃花樹……」

  「別說了,」我捂住他的嘴,「你說了這麼多,我一個字也記不住。王爺對誰都照顧,怎麼就單單偏了我呢?這麼一大家子,我負擔了快三十年,什麼時候算個頭?我的日子要是過得漫無目的,你就放心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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