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楚湘雲 > 清風吹散往事如煙滅 | 上頁 下頁
二六五


  「蒙古人的歷史,兒臣知道的不多。就這不多的一點,就看得出蒙古人兄弟籬牆內鬥的忒多。衛拉特各部,喀爾喀各部,甚至衛拉特和喀爾喀,論起來都是兄弟分家分出來的。各部之內,兄弟爭位,各部之間,爭奪人畜財富地盤。打兄弟打堂兄弟表兄弟,擔心實力不夠,再拉上其他堂兄弟表兄弟,今兒我和你一起打他,明兒興許你和他一塊兒來打我。滿人興起之前,蒙古人最厲害,誰也打不過他們,只好他們自己打。蒙古人之間稱兄弟,可各部之間其實是弱肉強食,勝者為王。幾百年下來煩了也怕了,都覺得該有個拉架勸和的,可他們家裡人恩恩怨怨攢了一堆,誰也不服誰,只好請外來的和尚來念經。」

  康熙皺著眉聽她歪解蒙古歷史,內心倒也頗以為然。要不是蒙古人四分五裂彼此爭鬥,滿人哪有興起的機會,又怎麼可能得天下?

  楚言小心看著康熙的神色:「這活佛喇嘛最好的地方就在於傳承的辦法。以往的王侯若非世襲罔替,就是強者勝出。活佛不近女色,無後,用的是靈魂轉世,投胎于清貧牧人之家,由熟悉前任活佛近身之人確認身份,就被帶入佛寺教養,與塵世牽扯少。各部各方不管勢力大勢力小,在誰當活佛上都沒說話的權利,只能擁戴,也就不容易偏袒,又不怕俗世的老子娘借機登龍門,不會對各方局勢造成影響。單從這傳承的法子來說,活佛確實出世,超脫了俗人的紛爭。」

  「不偏袒?超脫於紛爭?」康熙冷哼道:「噶爾丹鬧出的亂子怎麼說?」

  「皇上是天子,尚且也是人。達賴喇嘛是佛,活在人身子裡,吃五穀雜糧,七情六欲留下那麼一兩絲也是有的。噶爾丹的事,要說起來,是噶爾丹聽喇嘛的,不是喇嘛聽噶爾丹的。五世達賴偏愛噶爾丹,不是因為與準噶爾有淵源,而是因為噶爾丹是他的弟子,最聽他的。之後,桑結嘉措匿喪,假達賴喇嘛之名義以令各方,暗中尋找確立倉央嘉措時,仍是做足了手續。真相大白,各部只怪桑結嘉措,尋思的只是怎麼防著再有人假借活佛的名義,並不置疑倉央嘉措,也不想改變達賴喇嘛傳承的法子。」

  「你是說,朕聽信拉藏汗,廢了倉央嘉措,立伊希嘉措,錯了?」康熙的語氣聽不出喜怒。

  「皇上沒有錯。以兒臣看來,以當時情況,皇上是極英明的。一口鍋裡吃飯,一家人的口味還分清淡厚重。一床睡著,夫妻也未必做一個夢。隔了萬水千山,拉薩那些人事,皇上又如何能知底細?當初,桑結嘉措刻意蒙蔽,紙包不住火了,方才上表呈情乞憐。皇上寬懷大度,饒恕了他,還代為隱瞞。而後,西藏內亂,桑結嘉措被殺,拉藏汗控制了局勢,及時遣使來報,皇上為求局勢穩定,允其便宜行事。對倉央嘉措,拉藏汗言之鑿鑿,皇上僅憑一家之言難以分辨真假,也沒說立刻就要廢去,只命送他入京考察,是他自己死在半路。皇上仁愛天下,從頭至尾,希望的都是天下太平安靖,力求避免生靈塗炭。是拉藏汗別有所圖,假借了皇上的名義,實現自己的私心,陷皇上於失察。他倒是想學桑結嘉措,卻沒人家的頭腦,做戲也不從頭做個全套,留下那許多破綻,被人猜疑討厭。」

  康熙沉默地望著她,良久歎道:「你能明白朕的苦心和為難就好。」

  「兒臣明白,也對額附說了。額附多次向他父親叔叔解釋,勸他們不要聽信喇嘛們煽風點火,等皇上看破惡人面目,自會給藏人蒙古人一個公道。皇上也不能怪那些喇嘛和蒙古各部不服拉藏汗。毒殺長兄,竊取汗位,有悖人倫,到底是他自家的事。他也不是第一個這麼幹的,大家都願意睜隻眼閉隻眼。廢除已立的達賴喇嘛,可是從沒有過的事,事先也不曾與青海各部商議。黃教信徒眼裡,達賴喇嘛是最大的活佛,被個凡人說廢就廢,還有什麼威信?又半路裡立一個據說是他私兒子的喇嘛,壞了達賴喇嘛轉世傳承的規矩。若由著他這麼著,班禪喇嘛和底下大小活佛,是不是也都要改成哪個霸道汗王的骨血?這麼一來,黃教的根基可不斷送了?」

  康熙沉吟著,不得不在心裡承認,自己在這件事上有些意氣用事,考慮不夠周全。

  楚言幽幽歎道:「若是信了幾百年的神佛倒了,可讓蒙古人藏人怎麼辦?西藏蒙古會不會亂成一鍋粥?西邊那些回教部落會不會趁亂打劫?羅刹人會老老實實呆自個兒家裡麼?皇上,兒臣真的很怕。」

  康熙微微一震,第一次在這張臉上看見驚惶和脆弱,讓人感到心疼愧疚,沉吟著問道:「朕給了拉藏汗一道諭旨,你知道了麼?額附怎麼想?」他有點後悔,既叫她回來,就應該在送她回京前,至少在給出那道諭旨前,先這麼同她談一次。

  楚言閉上眼,長長地歎氣:「他不知該怎麼辦,不知道回去後能說些什麼。」

  康熙微窒,擺弄著棋子,良久問道:「策妄阿拉布坦會怎樣?」

  「不知道。潑在額附頭上是瓢冰涼水,落到準噶爾沒准就是一地熱油了。」

  康熙把象棋子一顆顆擺回棋盤,對她笑道:「陪朕再殺一盤。」

  楚言輕輕搖頭,淡然笑道:「不下了。無論怎樣,兒臣註定都是要輸的。」

  康熙目光微閃:「不戰而降?還是,不願意陪朕這個老糊塗?」

  能說的都已說完,他也明白自己措施不當,可到底還是他的面子最重要。楚言心中充滿悲哀,為自己為他為他們的孩子為無數將為皇威浩蕩而犧牲的生命:「皇上運籌帷幄,決勝千里。楚言只是局中一子。棋子不配與棋手博弈。」

  那一瞬間,他感到被人看透的狼狽和氣惱,又被她眼中的哀怨壓倒,只得轉過頭,借勢從李德全手中接過茶杯,喝了幾口,淡淡問道:「你,是哪邊的子呢?」

  楚言指了指棋盤,笑道:「是紅是黑,生來註定,棋子哪裡能選?」

  康熙無言以對,望著她的眼神晦明莫辨,半晌才開口:「敖其爾的事,你處置的很好。朕申斥過他,他也知錯認罪,感激你寬宏大度,情願以死相謝。你在那邊沒什麼得用的人,還是把他帶著吧。」

  「是。」

  「朕和太后都老了,尤其太后,總念著你。得空多回來看看。」

  「是。」

  86、晴天霹靂

  能做的都做了。康熙縱然心意有變,也不會追回更改剛下的諭旨。再留下去也是無益,阿格策望日朗和楚言便去向皇帝和太后請辭。

  剛回來幾天,又要告辭,太后很不滿:「時候還早著呢,怎麼就要走?我昨兒還同和嬪和四阿哥福晉商量著,要給弘曆弘晝和怡安一起過生日。」

  楚言賠笑道:「恐怕等不得那時。路太遠,要走好幾個月。塞外冬天來得早,冰雪一封就沒法趕路了。」

  要依太后本意,沒法趕路正好,越興等到明年開春再走,卻也知道準噶爾情況不同,楚言不可能留下常住。看著蹦蹦跳跳正同弘曆弘晝玩耍的怡安,太后心裡萬分捨不得。

  她雖然嫁了個天下至尊的丈夫,地位崇高,可從沒享受過天倫之樂。青年守寡,沒有生育,皇帝對她這個名義上的母親很孝敬,可終歸缺少親緣。五阿哥放到她跟前時已經好幾歲了,雖說跟著她長大,也不過是每日早晚過來請安,說上幾句話。皇子皇孫從小被教著循規蹈矩,問一句答一句。當年,十三十四招人疼就因為是小兒子,受的拘束少,性子未失活潑。意外地得了個楚言,乖巧風趣又貼心,著實讓她過了一陣熱鬧開懷的日子。在跟前時還不覺得,還為一些事惱她,等她遠嫁了,一去不回,她才發覺這丫頭比這些個孫子都要親近。她這一來一去,就好像向來多雲的天豔晴了一陣,等人習慣了那份明媚,突又一直陰了下來,叫人不滿地煩躁。盼著她能回來,多陪陪她,也讓她好好疼疼她,彌補心理的虧欠。她回來了,還帶回怡安這個寶貝孩子,讓她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做祖母的樂趣。

  怡安身上的蒙古血統令她覺得親近,雖然她阿瑪不夠討喜。怡安會唱長調,會用蒙語同她說大漠和草原上的趣事,讓她看到自己童年的影子。怡安不懂那麼多規矩,會撒嬌會耍賴,高興了會嘰嘰喳喳說個不停,還會攀著她的脖子同她說悄悄話,惱了會哭會發小脾氣。聽她說話,逗她哄她,看著她笑,含飴弄孫的日子豐富實在。

  她的生命裡,晴朗的日子總是太短。太后心裡不樂,沒了勁頭。楚言和四福晉一唱一和,說了許多輕鬆逗趣的話,也不能讓她老佛爺重新高興起來。

  「皇上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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