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楚湘雲 > 清風吹散往事如煙滅 | 上頁 下頁
二三九


  從來在人情上精細的他拿過去,道聲謝,也不問價,也不提給錢。

  一來二去,她明白過來,他和她之間,不必算計,要算也算不過來。

  偶爾會有精裝的匣子送進府裡,說是八爺在尋的東西。他歡歡喜喜地拿了去,不多久,又歡歡喜喜地拿了出門,再也見不著。

  她知道那些東西的去處,她不問也不看。他和她,還有寒水十四弟這些人,顧著她的感受顧著她的臉面,她自然要領這份情。經過這些年,她也學聰明了,該糊塗的時候,何妨糊塗一點。

  好多年前,她把他的心弄丟了,再尋不回來。可他的妻始終是她,陪在他身邊的人,始終是她。

  「八嫂收了性子,還真是賢妻良母。」十四阿哥歎道。

  「這些年,多虧了她。」這些年,她為他支撐著這個府邸這個家,服伺病中的額娘,撫育幼小的兒女。無論風吹雨打,雷電霹靂,這個府邸始終緊緊有條。一進家門,迎接他的總是溫暖的居室,可口的飯菜,孩子的笑語,還有她的微笑。

  最難最苦的日子,他看得出她的蒼白消瘦憂愁。可對著他,她只是微笑:「無事一身輕。沒了那些差事,正好多陪陪額娘,多陪陪孩子。」

  這樣的她卻不得不戴著皇阿瑪賜下的「嫉妒行惡」的帽子。說到底,都是他連累了她。尊敬,感激,愛惜,可她最想要的,他已經無法付出。他虧欠她的,良多。想起從前的情形,只覺得造化弄人。

  八阿哥默默出神之際,聽見十四阿哥在說:「楚言明年回來。」

  八阿哥一愣,喃喃道:「她當真要回來了?」

  「我聽額娘說的,額娘眼見皇阿瑪親口告訴太后,錯不了!她一走七年,東西送回來了不少,人卻一次也沒回來。她臨走時,還說要和純愨公主一同回京省親。純愨姐姐都歿——」覺得這麼說不吉利,十四阿哥驀地住了口。

  八阿哥也有些嘆息:皇家嫁到蒙古的公主大半活不長。在她之後出閣的純愨溫恪敦恪三位公主都歿了。每次聽聞噩耗,他都為她擔一把心。幸而,阿格策望日朗還能愛惜她的好處,她在那邊還好。如今,終於聽說她要回來,不知怎的,他又有些擔心。朝中的形勢,佟家的情景,物是人非。皇阿瑪的心思晦澀難測,萬一,這一趟——她多年辛苦,好容易得到的安寧,豈不是又要斷送?

  「她走後這些年,太后跟前來來去去這麼些人,拿她一比,要麼笨嘴拙舍,要麼不貼心,要麼什麼也不懂,沒一個入得了眼。只有冰玉勉強能對太后的心意,可又哪裡比得上她。太后私下裡對額娘說過幾次,很是後悔當初沒能把她留下,只盼著她回京省親,多住上一陣子。起初,她孩子小,她事事親為,連保姆嬤嬤也沒要。太后憐她辛苦剛強,只說過兩年孩子大了,一塊兒帶回來看看。後來聽說她帶著兩歲的兒子去了趟印度,太后惱了,罵她沒良心,直說要下懿旨命侍衛拘她回京,到底還是疼她,聽說她又有了身孕,反倒賜下許多滋補品。算著她女兒也會跑會跳了,太后催皇阿瑪下金牌招她回京。我看皇阿瑪心裡也惦記著她,可巧為了拉薩那個喇嘛的事,西藏青海準噶爾不時有使者來京,一邊一套說辭,鬧得皇阿瑪怪煩的,就命阿格策望日朗額附覲見陳情,順便陪公主回京省親。不想楚言自己病了一場,誤了起程的時機。阿格策望日朗放心不下,不敢抽身,讓策淩轉呈他倆人的兩封親筆信給皇阿瑪,說明年一家四口一同回來,至熱河覲見。」

  「她病了?病得可重?」八阿哥心中一緊。達賴喇嘛的冊立是個隱患,若不能早日解決,遲點早點必會爆發,首當其衝要遭殃的就是她。前幾年,他曾委婉地勸過皇阿瑪,只可惜朝中有些大臣認為西藏遠隔萬里,不足為慮,又說天子無錯,斷不能對番夷認錯服輸。皇阿瑪年紀漸大,越來越在乎面子。早先,他尚有能力時,未能幫她解決這個難題,如今有心無力,更是愛莫能助。

  「她信中只說先前孩子病了,忙著照顧孩子,飲食不周作息失調著了涼,現已好轉,再休養一段必能復原,阿格策望日朗恐她受不了路上顛簸辛勞,把行程改到了明年。阿格策望日朗也是差不多的說法。皇阿瑪還對太后說,額附體貼,也是楚言的福氣。」十四阿哥從鼻子裡哼了一聲:「還是她那兩個漢軍侍衛給四哥和佟家的信裡道出了原委。八哥也知道,她是個閒不住的,一會兒一個主意,給自己弄出了一堆大小生意,又要親自撫養兩個孩子。我們那個好額附會用人,把他那東一個西一個的四五處莊園,七八處牧場,一大把的女人都丟給她照管,自己做了甩手掌櫃。他那一大家子人,也沒幾個好相與,只瞧著楚言出手大方,性子隨和,都想打她身上刮出點油水,時不時要弄點事。從去年秋天,額附的生母,兩個孩子,相繼病倒,楚言一邊服侍病人,一邊打理家務生意,累得夠嗆。偏她夫家一堆人還來給她找事。那個熬其爾,當初皇阿瑪看他老實謹慎才派了他跟楚言回準噶爾。楚言派了他一個總管,信任有加。她不常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那熬其爾經手的事務,他怎麼說,她怎麼信,明知他借機揩油,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誰想他竟被策妄阿拉布坦的一個老婆收買。名字滴裡嘟嚕的,我也記不住,反正不是阿格策望日朗的生母,倒是個對頭。敖其爾收了那邊送的女人,惹他老婆吃醋。他女人娘家在科爾沁,知道好歹,一五一十說了出來。楚言讓人一查,發現兩三年間從熬其爾手中漏出去的東西銀錢難計其數。更氣人的是,他還幫著那邊主子來跟楚言搶藥材生意。可惜,他們搶了藥材去,弄不進關裡也賣不出價錢。熬其爾又借著公主侍衛的身份跑到哈密,找到幾個見錢眼開的軍官,讓他們幫著聯絡關內的藥材商人。只因這幾下裡都太貪,定不下如何分贓,到現在也沒做成幾筆買賣,倒把楚言瞞了個結實。敖其爾見事情敗露,不思悔改,反仗著他家裡在準噶爾有些勢力,夥同綽羅斯家幾個同楚言有嫌隙的跑到策妄阿拉布坦跟前告狀。總算策妄阿拉布坦還算個明白人,把楚言叫去問明情況,反倒安慰了一番,又處置了那些個以下犯上沒王法的東西。楚言又累又氣,心力交瘁,等不到額附回家表示體貼,先就病倒了。楚言病中不能管事,裡裡外外一大攤,阿格策望日朗自然沒法再逍遙。不過呢,八哥你也別擔心,那兩個侍衛也說她是累病的,積勞成疾,好在年輕,看得寬想得開,又懂些醫術,靜心修養這一段,已經好多了。」

  「這兩年她那個藥行的生意雖是越來越好,我也聽寒水說過,她那邊過來的藥材中極賺錢的幾樣卻是少了,好像當地有人在搶著收。她和寒水倒想得開,只說利太大,難免惹人眼紅。卻不想是內賊搗鬼。」八阿哥默默思量,要在早幾年,他還能幫上點忙,把對頭伸進關內的觸角給掐了。可現在,什麼事沾上他的名,就怕惹得皇阿瑪起疑,越幫越忙。也許九弟能有法子?

  好似看出他的擔心,十四阿哥笑道:「這事兒,我估摸著,已經了了。四哥給年羹堯去了封信,請他照看著點。他那個側福晉年氏,與楚言交好,想必也會求她哥哥幫忙。年羹堯是個有手段的,人雖在四川,手未必伸不到甘肅,甚至哈密。楚言心腸軟,阿格策望日朗卻不是吃素的,楚言的生意裡想來有他不少好處,斷斷不會容對頭奪了去。沒了熬其爾這個吃裡爬外的幫手,單論做生意,那些個蠢貨拿什麼和楚言鬥?」

  就像以前在宮裡,多少人只看得見她風光得寵,想不到她的辛苦委屈。那麼多公主郡主嫁到塞外,只有她,不但自己過得有聲有色,還能分出心思顧及京城裡的他們這些人。寶珠操持這個家的辛苦,他看在眼裡。她費的心神,有幾個人想得明白?下意識地,八阿哥望了弟弟一眼。

  十四阿哥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錚亮的頭皮:「我知道,把她累病,怕不也有我一份。額娘數落了我一頓。我從此改了,還不行麼?我也不是真貪那些東西,我是想叫她知道京城裡有人歡喜她的心意,時時念著她。她預備那些東西時,想著我在巴巴等著,興許也會快活。」

  八阿哥微笑點頭:「十四弟想的極是。她心裡想必就是這麼覺得的。」

  得到八阿哥肯定,十四阿哥大為歡喜,想了想說道:「不過,我要的好像也忒多了一點。回頭告訴她,好幾樣都不用送了,只別短葡萄酒就行。」

  八阿哥莞爾。

  十四阿哥期期艾艾地看過來:「八哥,你窖裡那些,能不能再給我一點。」

  「十四弟喜歡,都拿去也無妨。守制不可飲酒,放久了,跑了香味,倒可惜了。」

  「當真?」十四阿哥喜出望外,也有點不好意思:「八嫂她——」

  八阿哥淡笑:「她不過玩笑兩句,計較什麼也不會計較那點酒。」

  十四阿哥心中大定,恨不得立刻抱了酒桶回家,轉念一想,那酒對於他就是酒,難得一見的葡萄酒,楚言送來的好酒,對於八哥,卻不止是酒,甚至並不是酒。心中轉過幾個念頭,竟有些歉疚,嘻嘻笑道:「才說要改,可不能又犯貪戒!八哥好意,給個一桶也盡夠了,難不成我真是個酒鬼?再過九個月,守制期滿,八哥可得嘗嘗。只瞧弟弟我這股饞勁兒就知道,真是好酒!錯過可惜!去年送來的,我在窖裡藏了兩桶,今年的預備都留起來。等明年楚言回來,一塊兒開了,大夥兒好好樂一樂。」

  這麼一說,兩人都想起她進宮頭兩年,一堆人聚在一處吃喝的情景。明年她回來,大夥兒當真還能聚在一處,好好樂一樂麼?

  弘旺蹦蹦跳跳地拉著八福晉的手,母子倆一邊說著話一邊往這邊來。八阿哥十四阿哥換過一個無關緊要的話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送走十四阿哥,再目送妻子帶著孩子回房休息,八阿哥轉向另一個方向,來到書房。

  書架上有個暗格,打開來是個木匣,匣內最上一層是一封書信。許是被人握得多了摩挲得多了,紙邊有些起毛,但疊得整齊方正。

  八阿哥展開信紙,默誦著可以背出的內容:

  「胤禩,聽聞良妃娘娘去世,很覺難過!只能感歎美麗的事物易於夭折。

  「你的悲傷想必十倍百倍於我,怎樣的安慰都是無力。

  「多年前,失去一位至親長輩,父親給我講了一個彩虹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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