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楚湘雲 > 清風吹散往事如煙滅 | 上頁 下頁
二三八


  四福晉忙說早就預備好了,只等王爺看過就裝箱。

  四阿哥笑道:「你們姑嫂要好,送些梯己,我看什麼?我不看。只別忘了多帶點她用得著的東西,別學她淨弄些花裡胡哨沒用的。」

  何吉指揮著丫頭小廝把舊地毯卷起來,命拿到外面拾掇乾淨了再收,又命人仔細擦了一遍書房的地板,晾乾了才把新的氊子鋪上去。

  這早就看慣的書房突然明亮了許多,空氣中好似跳動著青草的芬芳,四阿哥心情一松,見桌上有一封戴鐸的信,順手打開看了,鋪開紙筆寫回信。

  何吉送了杯茶進來,看看沒什麼缺少的,輕輕地退了出去。

  四阿哥寫寫停停,想到什麼,眉頭蹙了起來,像是十分苦惱,一轉眼望見那塊新地毯,心中蕩過一陣暖流,忍不住輕輕地下了炕,穿著襪子踩上柔軟的羊毛,慢慢坐了下去,用手去摸那些花朵。感覺好像回到那年的塞外,她就坐在那邊,兩手抱膝,頑皮地唱著:「你說,我象雲,捉摸不定,其實,你不懂我的心。」

  他嘴角輕翹。誰又懂誰的心呢?有時,連自己的心也未必全明白吧。雲兒要的是自在,能自在就好。地上的人抬起頭,能看見自在的雲,就好。幸虧,她早早地走了。若不然,這些年這些事,她豈能自在?弄不好,由她身上還要生出些是非。

  想到皇阿瑪,想到十三弟,想到老八老九,想到太子,想到佟家,心情又開始沉重。好在,她不必受這些!

  迎出來的是八福晉,一身素服,眼角微含輕愁,卻是滿面堆笑,打趣道:「十四弟莫不是又謀算我們窖裡那些葡萄酒來了?」

  「八嫂把我當成什麼人了?」十四阿哥笑著晃了晃手中的大肚子木桶:「我帶了新鮮東西來,讓八哥八嫂也嘗嘗。八哥在家麼?」

  「在。正收拾東西呢。」皇上按例往熱河避暑,點了八阿哥隨行。這在幾年前不算什麼,可經過「百官舉薦太子」那場風波,胤禩從雲端跌至泥裡,簡直成了皇上的眼中釘,幾乎絕了父子之情,屢次貶低打擊。額娘抑鬱而亡,胤禩傷痛過度,心灰意懶,幾成廢人。皇上大概也覺得先前言語傷人太過絕情,對胤禩的態度慢慢平和下來,雖不像從前那般重用,卻連著兩年,每次出行都點他隨扈。如今太子再次被廢,多半無望翻身,朝局似乎也安靜下來。她只希望皇上對額娘尚余一兩分情義,念及胤禩過去的功勞苦勞,口下手下留情,胤禩也圓通機靈一些,在皇上面前做個乖覺孝子富貴閒人,太太平平地過日子。

  八福晉陪著十四阿哥往內進走,那邊八阿哥得報已經迎了出來。

  「不如到花廳說話,也涼快些。」八福晉提議道:「十四弟帶來的可是酒麼?我讓人備幾個下酒菜吧。」

  知道八阿哥原不好杯中物,加上為良妃守制中,十四阿哥忙說:「名兒雖然帶個酒字,實在算不得酒,毫不辛辣,喝起來和水差不多。倒是煩勞八嫂叫人拿些冰來鎮著。」

  稍頃幾樣小菜擺上桌,十四阿哥叫取白瓷碗來,一邊笑道:「喝這玩意兒,該用一種大肚子木頭杯子。我讓人去弄了,還沒弄好。八哥八嫂先將就將就。」

  聽十四阿哥這般囉嗦講究,又神神秘秘,八福晉約摸地猜到這東西的來路,忍不住悄悄瞟了丈夫一眼,只見他神情淡定,仿佛一無所覺,又像是了然於胸。

  十四阿哥打開酒桶下方的木塞,倒出三碗棕黃色微微發泡的清澈液體,勸道:「來,來,八哥八嫂嘗嘗。這東西的味兒不同一般,一開始喝不慣,多喝上幾口才能品出其中滋味。」

  八福晉聞了聞,小小飲了一口,笑道:「有點澀,聞著倒還香。像是糧食釀的,又有些不像。」

  八阿哥慢慢地喝下一口,接著又是一口,不多時竟喝光了一碗,發覺他倆人正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輕輕一笑:「味兒是有些古怪,仔細品品,倒也有點意思。」

  「到底不愧是八哥——」十四阿哥一拍桌子,差點忘情,想起八福晉就坐在一旁,笑道:「八嫂知覺過人,小弟佩服!這酒是用大麥釀的,卻又不用麥粒,而是先讓大麥發芽,麥芽去根晾乾……」

  八福晉笑道:「原來是麥芽酒,好心思!可聽著就夠磨人的!

  「麥芽釀的酒,名兒卻叫啤酒,據說從波斯往西,從皇帝到老百姓喝了幾千年了。」說到這裡已經露了底,十四阿哥也就索性大方說出那個名字:「聽說,在歐羅巴一個叫德意志的地方,這東西極是平常,不值錢,販夫走卒天天喝。楚言沒找到竅門,費不少力氣才釀出幾桶,還象那麼回事,只弄不出那特有的苦味。偏她自己不好這口,說以後不弄了,送了兩桶過來給我和十三哥嘗嘗新鮮。我倒喜歡,有心叫她每年送個幾桶過來。八哥八嫂若是喜歡,我就下死勁攛掇去。」

  八阿哥八福晉都笑起來。這幾年,楚言往回送了不少稀奇古怪的吃喝玩意,別的人嘗個新鮮也就丟開了,只有十四阿哥,仗著同她要好,喜歡了就去要。每回楚言的侍衛回京,往十四貝勒府送的箱子最多。十四阿哥府回的東西往往裝不了一半,不少箱子沉甸甸地抬進去,空蕩蕩地抬出來。

  弄得十四福晉極不好意思,對好幾個兄弟妯娌抱怨過:「公主要顧著好幾家呢,家家都像我們這樣,還不把人吃窮要窮了?我說了好幾次,他只不聽,還說公主才沒我這麼小心眼。哥哥嫂子們倒是幫我勸勸他。倚小賣小佔便宜,也不能老是這麼個占法!」

  聞者無不好笑,還要反過來勸她:「十四弟與楚言最是要好。他兩個再不會算計這些小事。十四弟妹放心,楚言不是個抹不開臉的,被十四弟吃急了要急了,自然會說。」

  跑來拉扯胤禩出頭,看來,她真是不肯再釀這個啤酒了。不過,若是胤禩開口,她大概還會勉為其難吧。八福晉望了一眼丈夫,笑道:「對不住十四弟,我也不好這口。」

  八阿哥也笑:「十四弟忘了麼?我們服喪未滿,喝酒已是不該。」

  「看來,這啤酒還真只能喝這一回了。」十四阿哥歎了口氣,倒也沒太放在心上,只慢慢品著碗裡的啤酒。

  聽見那個「我們」,八福晉心裡溫暖安慰,起身笑道:「十四弟多呆一會兒,吃過晚飯再走吧。弘旺該下學了,我過去瞧瞧。新近請了個先生,還不知如何。」

  猜想十四弟會與他談起她,有自己在場,他們說起話來總有些顧忌小心,不能暢快。這幾年,她那邊來人送東西,每次總要去四阿哥五阿哥和十四阿哥府裡,偶爾也去三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府,唯獨不來這裡,想是忌諱著她。當然,她自己也不曾往西邊送過什麼。依著當日的話,請懷湘捎了一次茶葉給她,她也托懷湘還了一包香料。她有什麼需要,有許多人願意為她打點,交淺難言深,不會對她開口。她也不是那種熱心腸。胤禩嘴上半點不提,心裡始終掛著她。她不好也不願主動提起那個名字。再說,府裡宮裡胤禩和兩個孩子,大大小小零零碎碎都靠她張羅,變故不斷,她委實也沒有那份心思。

  覺得力不從心的時候,想想她遠嫁異鄉,能把兩邊諸色人等安撫得妥妥帖帖,生意也做得有聲有色,還生養了一兒一女,佩服之餘,也起了爭強之心,不肯太被她比下去。靠著這口氣,這些年那麼多辛勞委屈,全都熬了過來。

  皇上給八阿哥的長子取名時,選了「旺」字。她暗自尋思皇上是希望胤禩能從此子孫興旺。她不能生養,已是不爭的事實。他對孩子的生母照拂有加,但很少親近。孩子自落地就由她照管,同她親近,與親生無異。經過那些事,她的心胸也寬了,權衡利弊,再三思量,倒希望他順了皇上的意思,奪娶幾個侍妾,多生幾個孩子。

  可他只是搖頭:「你我如今兒女雙全,我已知足。」

  當他多心,她說了許多掏心窩子的話,又賭咒又發誓。

  他笑道:「多心的是你。這些年風風雨雨,我自顧不暇,這個家全靠你一力支撐。你難道還不明白?家裡人口少有人口少的好處。你我,加上孩子,一家四口,好好過日子不好?何苦弄進許多外人來?」

  自那以後,她的心完全踏實了。為了他這句話,為了這四口之家,背個「妒婦」「惡婦」的名聲,她心甘情願。只是,偶然,她也會想,曾經滄海難為水,他會那麼說,是因為曾遇見個她,曾有過那麼一段情,除了她,天香國色在他眼裡也做了庸俗脂粉吧。

  相隔萬里,可他們之間,始終存了一段默契。弘旺百日,寒水沒有登門卻送來雙份厚禮。她十分過意不去,他含笑接過去,對來人說了句:「有勞你家夫人!改日當面道謝。」

  隔了兩日,他把孩子抱去書房。她去接孩子時,孩子兩腿套上了寒水送來的十八羅漢銀鈴鐺。他癡癡地看著孩子,又癡癡地望著那對鈴鐺。她立刻明白,這份禮出自她的手。倘若,這個孩子是她生的,又或者她的兒子是為他生的,他不知會歡喜成什麼樣。

  她自釀的葡萄酒,千里迢迢送來京城,也少不了他的一份。她說那酒還應窖藏一兩年,完全熟了才最香甜。他就巴巴地等著,還特地去找洋教士取酒經。只可惜,酒熟了,他卻在守孝,白白便宜了沒耐性的十四弟

  額娘身子一直不太好,寒水那邊隔一陣子會送一些貴重藥材過來。她起初沒明白,向老九道謝。九阿哥滿嘴含糊:「她那些事與我無關,我也管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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