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楚湘雲 > 清風吹散往事如煙滅 | 上頁 下頁
二〇六


  那些人預料著她即使不哭出來,也會流露出一兩絲驚慌,沒想到她竟笑了,還笑得胸有成竹,一付早挖好了陷阱等著你們往裡跳的架勢,一時間全都愣住了。

  楚言抬起頭,冷冷地四下打量一圈:「敢情,我是進了毓慶宮的豬圈了?太子爺還真肯抬舉我!」

  不等有人說什麼做什麼,拿起茶杯啪地一倒,那杯涮鍋茶正潑在送茶上來的那個宮女腳前,把那宮女嚇了一跳。站起來,揮帕子,轉身,所有動作照足了嬤嬤們方才的指導,足夠端莊優雅:「既是豬食,還是拿去給豬吃吧。」

  「站住!」為首的富嬤嬤厲聲喝道:「姑娘這是怎麼說話的?張口就是豬圈豬食,宮裡哪來這種東西?輕浮張狂!豈有此理!不愛吃的東西就說是豬食?皇上生性節儉,宮裡幾曾有這樣的主子?」

  「原來宮裡沒有豬啊?」楚言無辜地眨眨眼睛,垂下頭絞著帕子:「皇上生性節儉,若是知道有人無緣無故把好好的飯菜放在大太陽下曬個半日,讓蒼蠅蚊子臭蟲什麼的爬過了,才把蟲兒的剩飯剩菜呈給人吃,不知會說什麼?」吃上一口,弄不好得拉上半月!

  被她三言兩語點出他們做的手腳,幾個太監宮女都變了臉色。

  「請問夏嬤嬤,若是皇上哪天不想吃飯,會怎麼做呢?」雖然才半天,已經能看出來這個夏嬤嬤會是一個突破口。一樣的疾言厲色,言語間卻頗留餘地,只就事論事,而非人身攻擊,要麼是太子眼拙或者為了平衡挑了個良心好的,要麼就是她背後另有主子。

  夏嬤嬤瞄了一眼富嬤嬤和一旁的楊嬤嬤,遲疑地答道:「奴婢不曾侍奉過皇上。皇上克己節儉,體恤下情,不想吃的飯菜,想來也會賞給底下人,讓奴才們沾些恩澤。」

  「多謝嬤嬤教導!」楚言點頭微笑,指了指管理她飲食的那幾個:「這些飯菜賞給你們了。我才從南邊回來,淮河發大水,大片田地被淹,吃不上飯的老百姓可不少。你們若敢浪費糧食,就算皇上不知道不懲處,老天也會罰你們。」

  幾個蝦兵被威懾住了,戰戰兢兢地答應了就要退下去。

  「慢著!」楊嬤嬤叫住他們,打點起笑容勸道:「姑娘進宮也有日子了,宮裡的事兒想來知道不少,宮裡這麼多人,有幾個是敢欺君罔上的?聽說姑娘一向于飲食上講究,又在南邊好吃好喝了些日子,宮裡的廚子學藝不精,姑娘看不上也不奇怪,卻也不能怪到他們身上,非說他們做了手腳,是不?這院裡沒有小廚房,飯菜都是按份例取來的,姑娘這會兒耍小性子不吃,回頭餓了,該如何是好?」

  早知道這位楊嬤嬤是笑面虎,從方才夏嬤嬤的眼色和這番話,楚言明白這位才是這群人實際的領袖,制不住她,在別人身上花多少工夫都是白搭。目光輕輕巧巧地掃過屋裡人等,皮笑肉不笑地望住楊嬤嬤:「嬤嬤怎麼說都好,舉頭三尺有神明,這些事兒,天知地知你們知我知。皇上是天子,什麼事兒想瞞過他老人家,也難!也難怪嬤嬤說我刁,可這麼些年養起來的毛病,就是想改,也不是一天兩天改得過來的,還望嬤嬤體諒則個。這頓飯我是決意不吃了,人麼,餓個三五天死不了,就算滴水不進,聽說也還能活個兩天。真能留得性命到去準噶爾那天,皇上少不得要搭幾個陪嫁的。以前,聽人說內務府的嬤嬤又凶又不近情理,原來也有像楊嬤嬤這麼說起話來和顏悅色,又處處占住理的,叫人忍不住生出親近之心。不如,我就求了皇上,讓楊嬤嬤陪我出嫁,如何?想來太子爺也不會反對。」

  楊嬤嬤面如土色,嘴唇哆嗦半天,說不出話來,如簧巧舌像是突然被貓兒咬掉了。其他一眾人等也是臉色大變,油然起了驚懼之心,這才想明白,眼前這位不但不是能任他們欺負的小可憐,而且燙得不能再燙紮得不能再紮,威力大到能讓他們所有人粉身碎骨。

  夏嬤嬤勉強笑道:「聽說姑娘是最愛說笑話的,可這死呀活呀的,也忒嚇人了!」

  「事到如今,嬤嬤以為,我還有說笑話的心思麼?」楚言幽幽嘆息,眉目含愁:「真能這麼死了,倒也乾淨,強似去那荒天野地受人折磨。」這形勢,指望誰來救她都不現實,只有靠自己。只要阿格策望日朗還有意娶她,她就還有用,康熙就不會殺她。太子只想給她點顏色,出口惡氣,重新樹立自己的權威。這些人絕對不敢把她往「死」裡整。想不到,她極力排斥想方設法要逃過的這樁婚姻,卻是她最後的護身符!

  楚言背轉身,取帕子抹了抹眼睛,口中吟著「一捧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逕自往裡屋躺下,長籲短歎,留下那幫人面面相覷。

  第二頓,楚言還是不吃,連看也不看,就讓撤下去。

  夏嬤嬤有些急了,揮手讓那幾個宮女太監退下,湊到楚言身邊低聲勸道:「姑娘心裡有氣,打罵一頓,也就是了,何苦跟自己的身子過不去?平白讓心疼姑娘的人難過。知道姑娘信不過這起子東西,這些飯菜是老婆子我親自看著他們去廚房端回來的,姑娘好歹用一些。」

  楚言有些虛弱地笑笑:「嬤嬤費心!就請嬤嬤為我乘碗湯吧。」雖然是做戲,絕食絕水的滋味可也真不好受,再這麼死撐下去,估計她很快就要脫水了。

  夏嬤嬤連忙乘了碗肉湯送過來。看見面上漂著的厚厚的油花,楚言先就膩了,勉強喝了兩口,就推說沒胃口。雖然油膩,卻漂著濃濃的肉香,顏色也很新鮮,看來這幫人沒敢接著玩老花樣。

  「這天太熱,是讓人沒胃口。」夏嬤嬤陪笑道:「姑娘喝點綠豆粥,去去暑氣,可好?」

  楚言點點頭,果真喝了半碗綠豆粥,夏嬤嬤再勸,卻什麼也不肯吃了,只對她輕輕笑笑:「嬤嬤心裡疼我,我明白。只是我實在吃不下東西。」情勢開始往她預計的方向發展,可戲還得繼續演下去,半途而廢必會前功盡棄。一旦被他們看出她的弱點,他們的手段只會變本加厲。現在這階段,只要維持著基本新成代謝正常。

  夏嬤嬤一臉愁容地走出去,見到幾個同事,歎著氣說:「真是什麼也不肯吃,這可怎麼是好?萬一真有個好歹——」她的擔心比別人多一倍,可不是裝的。九阿哥的好處可是好拿的?她女婿的妹夫在五阿哥莊子上做事,五阿哥惱了,她女婿的妹夫要倒楣,她女兒在婆家也沒好日子過了。

  「真的什麼也沒吃?難不成真是不想活了?」富嬤嬤也有些慌了。

  「好說歹說,才喝了兩口綠豆粥,算是給我老婆子一點面子。你們想想她碰上的事兒,也難怪她會想不開。哎,攤上這位,算我們倒楣!招惹了這位,可就犯上了好幾尊菩薩,以後怕是消停不了了。」夏嬤嬤再添一把火,烤得富嬤嬤那幾位心裡七上八下。

  楊嬤嬤咬著牙,恨聲道:「兩下子就被一個小丫頭給收服了,咱們以後還抬得起頭麼?不過是一個過了氣的秀女,能嫁過去做王妃,算不得壞事。年紀輕輕,又是個有手段的,我就不信,她真的不想活了。不吃就不吃,我倒要看看,她一個嬌滴滴的大小姐,能撐到幾時。」

  第三頓第四頓,楚言仍是只肯喝點粥或者幾口湯,其他,就連茶水也不要,體力明顯差了很多,腳步虛浮,精神不濟,虛弱兩個字寫在了臉上。除了楊嬤嬤,其他人都擔著心,只怕她什麼時候倒下去,牽連著他們都要受罰,哪裡還顧得上管教她整治她?接著,就出事了。

  這位楊嬤嬤與先前五公主的跟前的成嬤嬤的沾親,故而被太子挑選出來「管教」楚言,自己也存了為親家報仇,揚威立萬的心思。因為下過工夫,對楚言的性情比別人瞭解的多,唯獨小看了她的毅力,竟鐵了心要同她硬碰硬,雖然陪著笑臉,言語小心,盯著她練習禮儀卻一點也不放鬆。

  楚言一路顛簸回到紫禁城,連個喘氣的時間都沒有,就開始與這幫人鬥智鬥狠,外加學蒙語練禮儀,又整整一天多幾乎沒送什麼東西進肚子,早已頭暈眼花,四肢發軟,還要穿著花盆底,更著脖子,端著上身,一遍一遍地下跪起立,終於支援不住,一頭栽倒在地,額上碰出一道口子,臉頰蹭掉一層油皮。

  傷不重,可在臉上,萬一落下疤,破了相,用不著楚言張口告狀,有眼睛的都看得見,哪個主子見了,也不能不當回事。所有的人都慌了手腳,誰還肯聽楊嬤嬤有什麼說法?不管原先是什麼念頭都拋到一邊,七手八腳地扶她到床上躺下,忙忙地找大夫找藥膏,找幕後總指揮賈威討主意。

  賈威氣急敗壞地趕到時,楚言已經由著她們上過藥,半張臉都用紗布裹了起來,兩邊手掌也都包著厚厚的紗布,像足了剛從火線抬下來的重傷患。

  滿鼻子刺激的藥味!楚言把兩手湊近了,聞了又聞,竟有些熟悉的感覺。派來教她蒙語的錦嬤嬤,原是科爾沁來的陪嫁丫頭,身份與眾不同,也不跟那幫刁奴同流合污,來了只管教她蒙語。只是絲毫不講教學方法,堅信板子底下出天才,一句不講語法句法,只要她一句一句地跟著說,三遍還學不象,就是狠狠一板子。前後一塊兒呆了三個時辰,楚言已經記不清到底挨了多少下。先前兩邊都在硬頂,他們不送藥膏,她也不提,兩手腫成了饅頭,只當作不是自己的,倒也勉強忍得主。

  兩個世界裡活了這麼些年,也只被兩個人打過手心。上一回只覺得那人心黑手狠,如今挨其他人打過,見識了真正的辣手,才知道他每一下都留足了情,用足了心。當初,受不了那份疼受不了那份委屈,哭成了淚人,這次,狠心咬牙,愣是連眉頭也沒皺一下。經歷多了,才知道皮肉之苦實在算不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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