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楚湘雲 > 清風吹散往事如煙滅 | 上頁 下頁
一八〇


  「你看看,成親兩三年,家中不睦,母親苛待,妻子不堪其苦,他竟然毫無所覺,若不是不肯用心,就是個地道的糊塗蟲了。捨不得妻子,也就是堂上跪告一番,其母槌床大怒,他就不敢再為妻子辯解,反勸其退讓還家,可見懦弱無能。既然深愛妻子,就該為她設身處地,卻讓她暫回娘家,也不想想這麼被休還家,又不是歸寧小住,不知要受多少恥笑嫌棄,連著親族都要被人指指點點,若不是太不通人情世故,就是沒心沒肺。既已休妻,覆水難收,從此恩斷義絕,各自嫁娶無涉,卻非要說什麼還必相迎取,誓天不相負,既說了這話,就該早些回家,想法子叫母親回心轉意,儘快迎回蘭芝才是,卻非要等到蘭芝再許他人,行將迎娶,方才告假暫歸,可見優柔寡斷,是個沒用的。若是當真愛惜蘭芝,知她得了一門好姻緣,應該為她慶倖才是,卻用言語擠兌,要死要活,逼得蘭芝投水自盡。好好一樁喜事生生變作喪事,府君一家何等冤枉,若是男家追究起來,蘭芝的母親兄長自是脫不了干係,蘭芝九泉之下豈能瞑目?簡直不仁不義。蘭芝既死,無可挽回,可他家中尚有老母弱妹,別無依靠,他竟棄之不顧,留下母親孤苦伶仃悔恨終身,可謂不忠不孝。既有必死之志,何不在休妻之前設法勸說母親,告知以情,曉之以理,難道他母親竟真是鐵石做的心腸,真的不把兒子的性命放在眼裡麼?可恨這麼個不仁不孝的糊塗蟲,千百年來白白賺了多少人的眼淚。」

  楚言不以為然:「十三爺是個通透人,自然看得明白。說焦仲卿優柔寡斷,懦弱無能,也不算冤枉了他。旁觀者清,當局者迷。他二人癡心相愛,卻不能相守,苦痛哀傷自不必說,掙扎不得,了無生趣,生不如死。常言說哀莫大於心死,心都死了,哪裡還顧得那許多枝節?天下卻真有焦母那樣的長輩,自以為是,越俎代庖,剛愎自用,偏又把自己的臉面看得比什麼都要緊,不到玉石俱焚,無可挽回,必是一意孤行,什麼也聽不進去。就算焦仲卿說破嘴皮,跪斷膝蓋,想要他母親回心轉意,只怕也是不能。只要婚姻一日還握在父母媒人手上,世上還有傾心相愛的男女,這樣的慘劇就不會少。以死明志,從來於事無補,但他們那份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勇氣,與古往今來的忠臣名士並無二致。」

  十三阿哥怔怔地望著眼前的女子,神情複雜,良久才喃喃地問:「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你真是這麼想的麼?」

  楚言一愣,深悔今日說話太多,沉吟片刻,老實答道:「我只是個俗人,貪生怕死,捨不得眼前榮華,得過且過。正因為自己做不到那樣,才更覺得他們勇於一死的壯烈難能可貴。」

  十三阿哥搖搖頭,真誠地說:「你不是貪生怕死,你只是生性豁達,心懷寬廣,識的想的遠不止閨閣私情,做不來悲悲切切無病呻吟。真要尋死覓活,倒不像是你了。」

  楚言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來,腦中轉過好些個事情,輕輕問道:「依十三爺看,有情人若不能終成眷屬,是不是就該飛鳥投林各自飛?」

  十三阿哥搖搖頭:「情之所鐘,心之所系,哪能說放開就放開,真能那樣,可知不是真心。有一份指望,就該盡力爭取,實在無法夙其所願,那是命該如此,無可奈何。就算分開兩處,千里共嬋娟,偶爾聽得佳音,亦足以安慰。」

  驀然想起一個現成的例子:「那陸游與表妹唐婉也是生生被他母親拆散,倘若也學焦仲卿那般尋死去了,哪裡還有那許多上好的詩詞傳世?」

  「不錯,陸游與唐婉勞燕分飛,各自嫁娶。陸遊活了八十多歲,兒孫繞膝,身前身後聲名卓著,是極好的結果。只可惜,沈園偶遇,一首《釵頭鳳》生生斷送了唐婉的性命。」 楚言嘆息地吟道:「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杯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悒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這話有失偏頗。想不到你也有小心眼的時候。」 十三阿哥有些好笑:「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女子再嫁,處境原要艱難一些。唐婉既有這份詩才,多半是多愁善感的性子。把她的死歸咎于陸遊,太不應該!晚年,唐婉早已化為塵土,放翁仍再三作詩緬懷,不能勝情,可見至性至情。」

  楚言沉吟道:「『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也許正是因為唐婉早早死了。若是唐婉也活到滿頭銀絲,兒孫滿堂,不知陸遊又會作何想?」

  「以陸放翁的氣度胸襟,如能白髮重逢,共話夕陽,當是人生一大幸事,想必定另有佳句傳世。」

  楚言臉色漸漸開朗,微笑頷首:「十三爺說的極是。受教!受教!」

  十三阿哥忙道:「不敢,不敢。你喜歡李白,想必也喜歡陸遊的詩句。」

  「他的詩作極多,我不過讀過幾首,倒覺得他的詞更好些,只是總免不了有些抑鬱,要論灑脫開朗到底比不上蘇軾。就算『逢人問道歸何處,笑指船兒此是家』,也像是強顏歡笑。」

  「原來,你偏愛東坡居士。」

  「是。蘇東坡的詩文境界開闊,語言爽利,讀來又有趣又清新。我更敬佩他的為人。要說他一生也算顛沛流離,遭遇不幸,王安石司馬光你來我去,一下升一下貶,下過獄坐過牢,換個人,怕不早嚇破了膽?蘇東坡卻始終能直抒胸臆,不改純真,而且不管到哪裡都能找到好山好水,遇些有趣的人,做些實在的事。流傳下來的逸聞趣事,大概也屬他最多,不但可敬,更加可親。論起才華品德性情操守,我以為,上下古今,無有過者。」

  十三阿哥笑問:「你如此推崇蘇軾,如若生在當時,只要能追隨前後,為婢為妾,也是願意的?」

  楚言不屑道: 「切!只為追隨一個人,為婢為妾,自薦枕席之類,惡俗之極!不但侮辱了自己,也玷污了東坡的清名。」

  支著下巴想了一會兒,輕笑道:「最好是他在杭州做官時,在他官衙附近開一家小酒館,釀出上好的美酒,再每日在店前煮上一鍋香噴噴的肉,鉤起那老頭的饞蟲。等他進了店門,多多敬酒,哄他說些好玩的事情,最好能把他灌醉,訛出一首詩一幅字畫。」哎,當初,既然穿越時空,怎麼沒有多走一段,到北宋去和蘇東坡作鄰居呢?

  十三阿哥驚奇地看著她無限神往地想入非非,又是歡喜又是佩服,笑道:「好主意!有酒有肉,又有那般有趣的客人,我跟著去湊個熱鬧,可否?」

  楚言大方答應:「好說。十三阿哥身強力壯,斷沒有吃白食的理,劈柴擔水,可還做得?」

  十三阿哥拍著桌子大笑:「做得,做得。說定了,哪日你釀酒燉肉,我替你劈柴擔水。」

  兩人山南海北,聊得不亦樂乎。

  十三阿哥想起什麼,惋惜道:「今日疏忽了,下回該備些好酒助談興。」

  楚言向窗外一望,見日已西沉,連忙起身:「時候不早,我該回宮去了。」

  十三阿哥十分不舍,不由自主說道:「不如用過晚膳再走。」

  楚言一愣,呆呆地看著十三阿哥,十三阿哥也有些發怔,對視一眼,都噗哧地笑了出來。

  十三阿哥陪著楚言往外走。將要跨出園子時,楚言回身望著那片假山竹林,輕聲讚歎:「有書有竹有知己,怡情小築 乃是京城第一好去處。」

  十三阿哥直送到大門外,看著她上車,直到馬車消失在視線裡,才戀戀地收回目光。

  太后對她有些冷淡起來,沒兩日楚言就知道了原因。康熙剛回京,十阿哥就跑去暢春園鬧了一場,說什麼早幾年就向皇上求過楚言,皇上原說過上兩年為他做主,怎麼如今倒要把楚言嫁給十三阿哥。

  楚言全然不知十阿哥曾經要求娶她,原以為他這兩年已經與綠珠生活得很好。被這一鬧,她已然成為導致皇家父子不和兄弟爭端的罪魁禍首,說不定已經被貼上禍水的標籤,不要說皇室,就是平常人家,也難以容忍這樣的存在,如果不是還有個姓氏罩著,大概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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