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楚湘雲 > 清風吹散往事如煙滅 | 上頁 下頁
一七四


  以為是僕婦送茶進來,楚言頭也不抬:「放在那邊桌上——」

  她呆住了,手一松,毛筆在帳冊上留下一片墨蹟。

  熟悉的氣息,熟悉的心跳,一雙手臂從後面環住了她,她的後背貼上了那個熟悉的胸膛。

  眼前突然一片模糊。雙手握拳,攥得緊緊的,死死的。後背挺得筆直。身體一動不動,勉強克制住撲進那個懷抱痛哭的衝動。

  那雙手臂沒有像平時一樣攬住她,只松松地環著,過了一會兒,慢慢地放開。那個人踱到她的對面,站定。

  他的臉背光,她的眼迷蒙。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卻感覺到他在微微顫抖。淚水奔流,落在帳冊上桌面上,暈開。面前的帳冊已經面目全非,無法辨認。

  很久,她艱難地說:「我答應了十三爺的婚事。」

  沉默了好一會兒,他的聲音淡淡響起:「我聽說了。恭喜。下回見面,該稱你做十三弟妹了。」

  她的心臟上猛地挨了一拳,臉色更加慘白,淚流得更快更凶,嘴唇被咬出了血痕,擠出一個勉強的微笑,卻終究說不出話來。

  他靜靜地望著,感覺自己的心在滴血,痛得無以復加,卻又因了這痛,因為她的淚,從多日的驚惶狂亂中清醒過來,心底甚至隱隱有一股快意。

  宮中傳出她和十三弟的喜訊,九弟暴跳如雷,他卻很平靜。冷靜地詢問過當日情形,他不怪她,他只是笑不出來,只是無法向十三弟道喜。他知道她是迫不得已,杵逆太后,違抗娘娘,輕辱皇子的罪名她擔不起,他也不忍讓她擔。雖然不關男女之情,她和十三弟之間的交情著實不淺,十三弟當眾表白示情,她一定不忍讓他難堪。

  他只想快些見到她,他想看到她仍戴著那枚珠花,他想擁著她讓她在自己懷中哭出所有的委屈,他想聽見她說她的心她的情依然不變。他要告訴她,有他在,她不必擔心,只要他們的心意不變,只要她信任他依靠他,他會安排好一切,他們仍然可以相偎相守,白頭偕老。

  他藉口請安去了慈甯宮兩次,都沒有見到她的影子。往日幫他傳訊遞物的太監宮女不是沒了人影,就是遠遠跑開。他發了瘋地想見她,她卻突然失去了蹤影。仿佛所有的人合著夥兒,要把她從他身邊拉走,他害怕了。他求額娘幫忙,額娘只是搖頭,勸他知足惜福,及時放手,以免兩敗俱傷。

  兩敗俱傷?他只知道自己已經受傷。原來,這些年的成就和風光都是假的,貝勒爺的名頭和影響都是虛的,在這個皇宮裡,他還是當初那個無依無靠仰人鼻息的可憐孩子。她的情意,她的誓言,也是假的,也是虛的麼?

  他只能等,卻等不到她出宮。就算德妃精明厲害,就算何七何九兩個奴才周密細緻,她難道連一封信也送不出來?往儲秀宮走一著也不能?終歸是她不想見他。

  他見不到她,得不到她的隻言片語,卻得知十三弟常去慈甯宮與她相會,不見面的日子他們會書簡往來,她甚至已經開始遙遙掌管十三弟府上的大小事務。他嫉妒了,失望了,後悔了。她終究還是變心了嗎?因為他不能給她那個名分?因為他的府邸已經有了一個女主人?

  被點了隨扈,他因事耽擱,啟程晚了三天,本該今日出發,聽說她出宮了,正往九弟這裡來,他撥轉馬頭就趕了過來。無論如何,他今日要得到一個准信,他沒法心裡懸著這件事,面上還無事人一般與十三弟相談甚歡。

  他看見了。他的心冷了。她沒有戴那枚珠花,她拒絕了他的懷抱,她在落淚,在傷心,但她已經下了決心。慧劍斬情絲,是麼?真的這麼容易就能斷開?既然應了那件喜事,又為什麼流淚?她傷心的時候只會無聲落淚,越傷心淚就落得越凶,卻發不出聲音。到頭來,他能得的,只有這些淚,是麼?

  從此以後,她的淚,她的笑,她的人,還有她的心她的情,都屬於另一個人。他將稱她為弟妹,而她將喚他做兄長。他將要看著他們同進同出攜手比肩,甚至耳鬢廝磨眉目傳情。他的心極痛,像被撕裂了一般,痛得發不出聲音,也流不出一滴淚。

  孑然清冷寂寞的日子裡,是她帶來溫暖和陽光,哪怕她不在身邊,他們的心也在一處。突然之間,他又是一個人了,落進了更幽深更陰冷的寂寞,也許再也不能出來。他註定了得不到所愛,註定要以一種或另一種方式失去心愛的女子麼?他能眼睜睜看她投入十三弟的懷抱嗎?

  他在壓抑著憤恨。他開始恨她了,是嗎?既然註定不能在一起,比起在漫長歲月裡被思念煎熬,怨恨會不會更容易一些?恨她的無情,也許才能重新看到他身邊的情義。說到底,她是多出來的,她本來不該存在於他的生活。他做他的八賢王,她只能做一個歷史的看客。

  時間在她的淚水,他的注視下安靜地流逝。直到——

  砰!門被一隻腳踹開,九阿哥滿臉冰霜,大步走了進來,驚慌失措的寒水小跑著追在後面。

  「到底露面了!我還當你能做一輩子縮頭烏龜呢。也虧你還有臉到這裡來。」看見八阿哥在場,九阿哥吃了一驚:「八哥,你不是——」

  八阿哥淡淡掃了他一眼,沒有出聲,繼續凝視著楚言。

  九阿哥冷冷地看過來:「哭什麼?大喜事,哭什麼?難道是我這裡的什麼人冒犯了十三福晉?好個梨花帶雨,可惜十三弟不在這兒,哭給誰看呢?還是,有什麼事兒十三弟辦不成,又要來求八哥?」

  用手胡亂抹了抹臉,吸吸鼻子,楚言把視線定在九阿哥身上,極力鎮定:「我是來找九爺的。」

  「九弟,我走了。」八阿哥淡淡說道,走了出去,口中輕聲吟道:「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葦一時韌,便作旦夕間。罷了,罷了。」

  楚言心上又挨了一錐,卻奇怪地緩解了剛才那種令人窒息的疼痛。

  九阿哥冷笑:「找我?十三福晉找我做什麼?就算府上有什麼事兒與我有關,也該十三弟出面才是。」

  「若是十三爺府上的事,自然有十三爺出面。之前,我和九爺在生意上的賬,卻與十三爺無關。」

  九阿哥冷笑:「原來,是來拆夥的?」

  「是。想來,九爺也不願意繼續合這個夥了吧。」

  九阿哥大搖大擺地坐下,二郎腿一翹,不陰不陽地說:「是沒法合這個夥了。不過,我又幾時同你合夥了呢?」

  楚言淡淡點頭:「原以為在商言商,想不到九爺會是這個說法。看來,只得去請幾位說話管用的,出面仲裁。以前的文書契約帳本,我也還收著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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