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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封紹從木格裡伸過去一隻手,幾乎在伸過去的同時就被她握住了。她的手雖然很涼,指間還有粗繭,仍然讓他覺得安慰。

  「是的,戲子,」封紹說出這兩個字,覺得渾身無力;「琴章的老爹假裝在壽筵上剛剛聽說了琴章死在趙國宮裡的事,然後有人在旁邊添油加醋,會說些楚王子生前在趙國的處境如何如何地不堪……」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

  秋清晨卻已經明白了。她握著封紹的手,也不知是歎息還是冷笑:「用喜劇的場景來烘托悲劇氣氛,果然是高明的戲子。看到年逾花甲的裕親王以如此羞辱的方式痛失愛子,明天你們的朝會上,大概文武百官都會要求烈帝出兵為楚國貴族的顏面討個公道吧?」

  封紹沒有出聲。

  秋清晨便又笑了:「烈帝做事果然很沉得住氣。一步都不差……」

  手指被握緊了,封紹的聲音微微有些著急:「剩下的事我來查,你趕快離開盛州。」

  秋清晨輕聲應了,緊握的手卻久久也不捨得放開。

  前院的嘈雜聲越來越大,封紹咬著後槽牙推開了她的手,快步走了回去。他知道在烈帝最初的打算裡,是讓他以活證據的身份出現在現場的。無奈他不肯配合,於是這一項光榮的任務自然而然地就落在了第二號人證少相李明皓的頭上。

  他的身份雖然不如封紹高貴,跟琴章也不曾有過什麼過人的交情。但他是丞相,有官望,口才好。又是現場目擊證人。再平淡的話由他說出來也會變得花團錦簇。

  很快,熱鬧的壽宴現場就變成了靈堂,有的哭有的嚎。裕親王不知真假地昏了過去惹得眾人一陣大亂,被下人們手忙腳亂地抬了進去。不止武將,就連文官都一個個神情激奮,恨不能立刻打到安京去捉了瑞帝來給楚王子報仇。

  事態按部就班地朝著烈帝指引的方向前進。果然一步都不差。

  封紹卻只覺得無力。一個人面對一群人的無力,一張嘴面對千百張嘴的無力。

  就算他說了楚琴章是自己找死又有誰會相信?就算他拿出證據來證明楚琴章完全是自己跳進了閾庵皇子謀逆的賊窩裡去……又有誰會聽?

  沒有人需要真相。

  他們需要的只是一個藉口。三足鼎立的局面支撐了太久,早已讓人很不耐煩了。

  早在幾代之前,楚國的帝王們就開始將周邊沿海的小國陸陸續續收入旗下,在暗中不動聲色地積蓄著力量。他們通過海運從遙遠的海國買進最優良的兵器,他們不動聲色地將各種名目模糊的錢款一筆一筆地撥給軍部。他們將隱藏在暗處的備軍人數擴大到了現役軍人的三分之一。

  他們所等待的,只是一個合適的時機。

  魏趙兩國之間突然爆發的戰爭是第一次機會。可惜的是,魏國敗得太快。楚國還沒有來得及插進去一隻腳,趙國就已經將魏國穩穩地抓在了手裡——對那個運兵如神的女元帥,楚國人不是不恨的。

  如今,漫長的儲備期終於要過去了,等待得太久才到來的機會,只會格外地讓人振奮。只會讓人的耳朵因為熱血澎湃而完全失聰。

  在這一刻,沒有什麼比真相更加蒼白無力。

  七十二

  在他們心平氣和地相處一整天而沒有大打出手的情況下,在宜陽殿一起吃頓宵夜通常都會是當天的壓軸節目。

  宵夜照例看似豐盛,實際上卻沒有什麼東西可以下筷子。

  封紹並不喜歡在睡覺之前裝一肚子食物在胃裡,但是既然紹太后喜歡,他就只能陪著她吃。因為在這宮裡,能陪她一起吃宵夜的人,並不多。

  「吃不下?」紹太后貌似無意地掃了他一眼,「我聽說裕親王府上鬧得一團糟,你應該沒有吃飽啊?」

  封紹沒有出聲。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因為面對裕親王府發生的事倍感無力而沮喪,然而當他將那雙掐絲烏木筷子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來時,終於察覺到自己真正的不安來源於秋清晨的離開。

  既然戰爭已經迫在眉睫,那麼換了他是烈帝又會怎麼做?

  封紹手裡的筷子再一次放了下來。面對著紹太后微微詫異的目光,封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不再退宿地直視了過去:「母親,幫我。」

  紹太後手裡的筷子「當」地一聲掉在了桌面上。一瞬間的神情竟是驚駭多過了詫異。

  簡簡單單的四個字,象一道催命的符咒,瞬間就將她帶回了十年前的驛館。面色蒼白的他躺在床上瑟瑟發抖,直視著她的眼睛裡卻是駭人的亮,仿佛已經絕望到了骨子裡去。那時的他說的就是這句話,一個字都不差。

  母親,幫我。

  那一刻的他們不是皇子與皇后,只是一對普普通通的母子。他沒有人可以求助,只能求她。

  十七歲的少年哀求她把自己送回去,他要回去尋找那個因他而送了命的少女。可是她不敢,他的神色嚇到了她。她的兒子從來沒有那麼瘋癲過。所以當他們推薦了那個自稱朱雀的郎中時,她毫不猶豫地同意了。

  治療的結果果然令人滿意。短短的幾天的昏睡就讓他變了一個人似的。甚至對他的這次出海都絕口不提。他的身體好了起來,人也重新變得快活。可是紹太后心裡的不安卻越來越重。她知道那個令他瘋狂的怪物就沉睡在他的心底,她甚至不敢想萬一那怪物蘇醒的話,他是不是會重新變成一個瘋子?

  紹太后的手不停地抖,不停地抖。想停都停不下來。

  封紹走到了她的身邊,輕輕地握著她的手跪了下來。凝視的目光裡充滿了哀求和期待,卻沒有令她害怕的瘋癲。

  封紹吻了吻母親的手背,低低地重複:「母親,幫我。」

  紹太后勉勉強強拼湊起了自己應該有的儀態:「是為了那個……送出宮去的女孩子?」

  封紹點點頭,搶在母親發問之前掀開了底牌:「她就是秋清晨。十年前我沒能趕回灣島去救她。十年之後,我不能犯同樣的錯。求你。」

  一直擔憂的那塊大石落了下來,可是那激蕩的煙塵裡卻偏偏湧起了令人無法抗拒的釋然:「兒子,你真的都想起來了?」

  封紹點頭,目光前所未有的堅定:「是的,我想起了所有的事。所以我不能夠能再逃避下去了。再失去一次的話,無論是她還是我,都無法再承受。」

  「你錯了,兒子,」紹太后心酸地摸了摸他的額發:「無法承受的……還有我。」

  過了虎躍崖便是莽莽叢林,叢林的那一端就是界河,泅過界河再折向西方,用不了兩天的時間她就可以回到邊州。

  秋清晨貪戀地望著山崖對面深深淺淺的一片濃綠,和上方層層堆疊起來的陰雲。黯淡的冬日景色,此時此刻在她的眼前卻呈現出夢境般的美好。就連拂面而過的料峭寒風裡,都帶著屬於自由的味道。

  秋清晨用力甩了甩頭,將擋住視線的汗水甩落在塵埃裡。目光從眼前諸人的臉上一一掃過,落在了最後面那張只露出了兩隻眼睛的面孔上。

  「尋狐。」秋清晨冷笑。

  尋狐的眼神微微一跳,卻沒有流露出額外的表情來。

  秋清晨繼續冷笑:「我很驚訝為什麼朱雀會收你這樣狼心狗肺的徒弟?」

  尋狐面無表情地望著她,目光裡帶著輕微的不屑:「你拖延時間的手段一點也不高明。」

  秋清晨冷冽的目光將側面逼近的兩位殺手逼退了一步,再一次落回到尋狐的臉上:「你殺人滅口的手段也同樣不高明。而且你很不聰明。背上了這麼大的罪名卻什麼好處也沒有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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