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慕香 | 上頁 下頁 |
三 |
|
周圍是濃重的霧,她一個人,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看不清。世界突然給了她一場突如其來的苦難,她毫無防備,不知所措,卻不知道為何。苦難是毫無緣由的嗎?自己在代誰受過?慕香突然憎恨起這個世界,如同她當初的熱愛一樣,來得突然,不容分說。綹兒姐姐不知道嗎?她很快就知道了,她會不會為我傷心?然後,慕香看見血,好多血,河裡都是血,霧氣裡也飄著血絲,一股潮濕的血腥味。 有人拍她的肩膀,她回過頭,是袁懷璧!血肉模糊的袁懷璧,牽著一匹被掏空內臟的馬,正對著她笑,笑得燦爛卻痛苦到扭曲。她轉了身,拼命地往前跑,跑丟了鞋子,跑丟了綹兒姐姐做給自己的鞋子,那上面有綹兒姐姐繡的花紋。 突然腳下一絆,慕香向前摔倒,落地時卻並不疼,反而柔軟,有身體的熱度。慕香看見兩隻發亮的眼,正對著自己的眼睛,熱氣撲面而來,帶著腥味,濃重的腥。 貓!狸貓!黑色的狸貓!是很多黑色的狸貓,整個草地上都是,在暗紅色的霧氣裡,向著慕香波浪般湧來,此起彼伏。慕香覺得自己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都被撕扯著,自己慢慢懸在空中。她看到雪白的身體上慢慢長出黑色的毛髮,狸貓一樣的毛髮,從腳背開始蔓延,蔓延,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直到自己的嘴、鼻子、眼睛…… 慕香變成了狸貓,成為它們的一員。它們叫著,互相撕扯著,奔跑著,眼神裡只有冷淡、詭異與邪惡…… 第二章 劫難重重 袁向鯉是一支狼毫的毛筆,慕香是一塊名貴的徽墨,在鋪開的洛陽宣紙上,潑墨揮毫,暢快淋漓。 慕香醒來的時候,又重新回到了死牢。牢裡憋悶到窒息,中間有暗黃的積水,牆角有老鼠的吵鬧聲。慕香感到死亡迫近,年少的臉上突然多了些暮氣。慕香想起方才怪誕的夢,覺得詭異如此,心內冰涼。她又想起了綹兒姐姐,想起了與綹兒姐姐相依為命的那些時日。 綹兒教她唱曲,即使再淫邪污穢的曲調,在綹兒的聲腔裡也乾淨得單純透明。同綹兒姐姐和自己一樣的女子們,生活在肮髒裡,肮髒的生,最終也逃不脫肮髒的死。但是她們想,至少,至少在這真切的生裡要活得盡可能乾淨一些,哪怕全身上下只有念想是乾淨的。 綹兒替她擋下胖成一團的老客、媽媽的鞭子、姐妹們潑下的髒水——在她還不知情卻已落紅的年紀裡,教會她那些只屬於女子的行止。青樓粉巷是一個巨大的容器,而這些女子便就是這個巨大容器之中的小器皿,卻有那麼多人,想讓她們盛下這整個世界的肮髒。 綹兒教會她男女之事,零零碎碎的房中術,讓慕香也有了與真正心儀的男子魚水之歡的嚮往——哪怕就僅僅是一個嚮往。 平日裡穿著體面的公子王孫,總有著這樣那樣肮髒的癖好,像是徒具五官的禽獸,卻總是喝罵女子們肮髒。綹兒完成一日的送往迎來,多半慘不忍睹。慕香會替她褪下衣襪,給她清洗,極力想著揉平每一寸褶皺的肌理,看著綹兒身上的淤痕齒印黯然淚下,而此時的綹兒,早已顧不得污穢與疼痛,歪歪斜斜地倒在水裡,淒然睡去。 媽媽們絕對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生財的機會,她們的生命已絕經,唯一的豔麗與光彩,就是從老爺少爺們身上搜刮下成百上千的銀兩,甚至有的時候,顧不得綹兒剛剛開始的月事,有重要的客人也喊她相陪。到了中夜,客人們酒酣耳熱,開始不安分起來,綹兒吃力地躲避與央求,客人卻顫顫巍巍難以自製,直到看見她中衣上灑滿的紅漬,才陡然停下來,大罵一聲:醃臢!晦氣! 綹兒躲在一角,像是受傷流血的母獸。客人胡亂穿好衣物,裹住肥胖得泛起油光的身子,卻仍然不肯罷休,拉過綹兒開始扭打,褪盡她餘下的小衣。綹兒就被拉扯著,下身滴著血,無力掙扎,只做著最簡單的遮擋。 這個時候,門突然被打開,慕香奔過來抱住裸著的淒慘的綹兒,只拿一雙稚氣的眼盯著發怒的客人看。那客人愣住,竟被看得膽怯起來,抓起剩餘的衣物,繞過兩個相扶的女子,推開門,噔噔噔地下樓。 自那次以後,綹兒有兩個整月沒有落紅…… 慕香很想念綹兒姐姐。 袁懷璧的死使古昌城裡炸開了鍋,除了悠遠樓的媽媽和姑娘們暗自唏噓,其他人偷偷回家做了酒菜,拍手稱快。 袁府的女人們跑了多半。樹倒猢猻散,她們是拿袁懷璧當自己的生身父母的,無奈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家丁和剩下的女人大大方方地睡了幾晚。袁府裡亂,幾個姨太太在爭搶東西,三太太和四太太為一個古董花瓶爭破了頭。幾個丫頭還小,躲在房間裡鬥蛐蛐。袁懷璧的棺木停在靈堂裡沒有人守,白色的招魂幡像暗夜裡索命的幽靈。 袁懷璧的獨子名叫袁向鯉,吏部侍郎,接到消息,稟明了皇帝,日夜兼程地往家趕。趕回家時,袁懷璧的屍身已有些發臭。幾個姨太太四散而去,卻都被秦昌財扣下,關在牢裡,等著袁向鯉發落。秦昌財懼怕袁向鯉,總得找些替死的鬼,消消袁向鯉的怨氣。袁向鯉身後跟著兵,面無表情地看著父親的幾個姨太太。她們大多出身風塵,美得俗氣。 袁向鯉擺擺手,身後的兵一擁而上。 「既然都是明媒正娶回來的,也不為難你們,一人一丈綾,下去陪老爺吧。」 三太太和六太太聲嘶力竭地哭鬧,拒絕自殺。誰不貪生惡死?袁府的牆上掛著硬弓,是古董。三太太被抬出來的時候,脖子幾乎折斷,歪歪斜斜地掛在胸前。六太太死得安詳,只是面色慘白如雪。其他人看著看著便嚇破了膽,二太太更是濕了衣裙,雙腿戰慄。聽話的留了全屍,過程也不痛苦,只是面色難看些。不過一個時辰,這宅子裡曾經鮮活的女人都成了屍體,白綾仍懸著,無人取下,慘白如鬼。 下葬當天,袁向鯉的兵浩浩蕩蕩地抬著十二具棺木——一具是袁懷璧的,另外十一具是他的十一個姨太太——從南城門走到北城門,最後繞道在西山下葬。這是袁懷璧生前道士們給他選的歸屬,說是鐘靈毓秀,便於死後高升。但陵寢看起來還只是初具規模,並未建成。袁懷璧經營這座墓也有十年多的時間,看來真的是一樁浩大的建造。 秦昌財說了大體經過,注意著袁向鯉的臉色。袁向鯉似乎略有些漫不經心,聽著秦昌財滾瓜爛熟、恭恭敬敬的敘述,臉色木然,寒氣凜凜。秦昌財說完便垂首站著——袁老頭死了,自己總該表現出些悲傷的。 袁向鯉不再多話,起身離開。秦昌財舒了一口氣,癱坐在椅子上,呼哧半晌。 慕香衣衫破爛,也不去看堂上端坐的是誰,也不關心自己將會死在城南還是城北。但若是有機會,她還是想要好好地活著。活著總比死了好。 袁向鯉看著慕香,仍舊面無表情,眼睛卻已繞樹三匝。慕香遠遠地便察覺到袁向鯉身上逼人的寒氣,卻仍不抬頭看他。 袁向鯉卻沒有問話。秦昌財在一旁觀望,幾次開口欲言,卻又生生忍了回去。誰都可以一眼看出袁向鯉是個陰冷的人,生性惡毒。秦昌財端坐在一旁,雙股戰慄,公堂上氣氛凝結。 慕香反倒坦然起來,既然前塵註定,無法逃脫,那就由它。她索性不再去想自己置身何處,而是默誦起綹兒姐姐教給自己的句子: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歎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幹處,正恁凝愁。 袁向鯉像是陷入了深思,神遊物外,依舊看不出面色,只是垂下眉目來自顧自地把玩手裡的一塊渾玉。最後,他悵然而起,在秦昌財錯愕的目光裡踱步離開。 慕香第二日夜裡便被人接走,問她也不答話。她就穿著破爛的衣裙坐上封閉的馬車,任由著馬車顛簸著自己,奔向另一片茫然未知。 慕香的轎子進的是偏門,轎子一直抬到房前的石階上,轎夫們才離去。慕香下了轎子,自然有打扮精巧的丫鬟來扶。黑暗裡,慕香看不清她們的眉眼,只看得到周圍是高聳的牆,抬頭看去,月色悽惶。 房間很大,中央早已擺好精巧的木盆,熱氣騰騰。幾個身著薄紗的丫鬟立在四周,對著慕香躬身行禮,卻彼此無話。慕香張了張嘴,卻也不知該問什麼,便任由著丫鬟給自己褪下僅餘的衣衫。 似是好久沒有洗澡了,身上像是裹了一層果殼,悶得人心慌。 換了幾次水,用了幾籃子的花瓣和皂角,丫鬟們洗得熟稔而仔細,慕香頓時感到清爽。一個女人去坐牢,比男人要辛苦得多。身上處處是細碎的傷口,進了水,鑽心地疼。慕香咬咬牙,將身體重新泡回水裡。幾個丫鬟侍候完以後,垂手立在一旁,一直無話。慕香不願去多想,這是怎樣的一個所在,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或又要發生什麼,只是突然那麼想回悠遠樓。 而這個時候,綹兒姐姐,你又在哪裡?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