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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第八十六章 無可救

  宇文毓皺著眉,眼神迷惑,似是在遙想當初的夜晚,沉吟了好久,他終於想了起來似的。漆黑的眸子往台下的諸人都掃了一遍,眼光所過之處,所有人的頭都埋了下去,厚臉皮的則是別過臉去,繼續觥籌交錯。

  宇文毓唇角浮起一抹笑意,冰涼徹骨,他又喝了一大口酒,一整夜他都保持這樣的姿勢,灌了不知道多少酒水下肚,整張臉已經是瀕臨崩潰的鐵青。

  人情如飲水,冷暖自知。想必這裡頭有不少人也向宇文毓表露過忠心吧,只是一旦出事,還不都各人自掃門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

  我舉著杯子舉了好久,深吸了一口氣,直視著他道:「我祝皇上保重龍體,健康長壽。」眼見這句話就要換來宇文毓的嗤笑,我不禁補充道:「我想起小時候聽過的一個故事。小蝸牛和毛毛蟲、蚯蚓賽跑,毛毛蟲和蚯蚓走了老遠,小蝸牛還在慢慢地爬。他一下子就哭了,他問蝸牛媽媽,為什麼他要背負著又重又硬的殼,不能像毛毛蟲一樣那麼輕鬆。蝸牛媽媽告訴他,因為毛毛蟲長大以後會變成蝴蝶,天空會保護它;小蝸牛又問,那為什麼蚯蚓不能變成蝴蝶,也可以沒有這樣厚重的殼,蝸牛媽媽說,因為蚯蚓會鑽土,它有大地保護。於是,小蝸牛哇地一聲就哭了,那我不是很可憐,天空也不保護,大地也不保護。蝸牛媽媽安慰他,可是我們有殼啊。我們不靠天,也不靠地,我們靠自己。如果毛毛蟲還沒有變成蝴蝶,蚯蚓沒來得及鑽進土,還是會被鳥兒、田鼠吃了的。但是只要我們還活著,我們的殼還在,就有著天生的保障,你一定能走到終點。」

  我也不知道為何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這個故事,不過是信口胡編,可我還是忍不住想要告訴宇文毓,既然別人是靠不住的,還是堅持自己好好活著。人只要活著,或許就有希望。

  可是在我說完之後,我卻看見宇文毓的眼眶已經變得猩紅。他喃喃自嘲道:「殼?若那蝸牛已經被拔了殼呢?」

  我一怔,旋即明白,此時的他,所有的親信都被剪除,就連他自己的武功都廢了。除了這樣特殊的日子,他就得一個人待在牢籠裡,又如何算是一個背著殼的蝸牛呢?

  我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好又把酒杯緊握幾分道:「只要活著就有希望,我……這是我的真心祝福,好好活著。我先幹了。」

  多說無益,我也是一時間頭腦發昏才會轉了性子跟宇文毓說這麼半天的廢話,我正準備喝酒時,宇文毓忽然大聲說了句「等等!」

  之所以說大聲,是因為他之前的說話都沒有了往常的氣勢,頹敗地連只鬥敗的母雞都不如。只有這一句「等等」,倒是又回復了幾分天子之氣。

  雁貴嬪也一起愕然地望著他,不知道宇文毓要做什麼。

  宇文毓端起酒杯,忽而走至我面前,面色凝重道:「今兒也算是一個圓滿的日子,難得大家都這樣高興歡聚一堂,朕也高興得緊,不若就與阮貴嬪喝個交杯酒吧?」

  他突如其來地要求著實令我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我用眼角的餘光瞥了宇文護一眼,他就像是一個胸有成竹的獵人,眯著眼任由這邊的獵物們做著無謂的交流。我又瞟了雁貴嬪一眼,她似乎有些局促難安。

  我於是推辭道:「交杯酒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喝的。皇上心中既有所屬,還是好好陪伴伊人吧。」我相信這個時候的宇文毓,再不用怕會傷害雁貴嬪而故意遠離她了。而我,從來不曾把宇文毓當做夫君,這交杯酒還是留給他們兩吧。

  宇文毓的臉上掛著淡淡的失意,「佳禽不屑一顧,只因我非良木,果然是我所認識的阮貴嬪。」

  我不知道他念叨著什麼,只想快點喝完了事,於是傾斜酒杯,正欲把酒往口裡頭倒,手中忽然一失重,酒杯已經到了宇文毓的手中,他急急地說了一聲,「別喝!」

  我正茫然不懂,宇文毓突然對我笑了起來,「活著就有希望,那是因為阮貴嬪並非蝸牛。阮貴嬪難道不知,蝸牛若是沒了殼,它就活不成了。」

  他說完,就把我杯中的酒盡數往他的口中倒去,「毓郎!」雁貴嬪一聲尖叫,像一隻發瘋的蝴蝶撲向他,不由分說就把他手中的杯子打落,杯子叮噹落地,只有杯底一點點殘酒灑了出來。

  我不禁目瞪口呆,下意識地就往後退了兩步,對於這突發的狀況還有些接受不過來。

  「毓郎!毓郎!」雁貴嬪哭喊著,身子亂顫,她很想要做些什麼,但她頹然地發現,她什麼也做不了,「你這是為什麼?你知道酒有毒,對不對?」

  她嗚嗚地哭了起來,整個人都已經有些失控了,我驀地反應過來,下意識地看向地上還在左右晃動的酒杯,我的酒裡頭有毒嗎?是雁貴嬪下的?是她剛才拿起我酒杯的時候,趁我不備,往水中下毒的?

  我道了一聲好險,若非宇文毓奪走,我就再度著了雁貴嬪的道了?可是,宇文毓他……?

  「雁歸,朕和你在一起這麼久,你做什麼事,朕會不知道呢?」宇文毓的話聽到雁貴嬪的耳中,簡直比剜她的心還要難受。

  「那你為何……為何……」她哽咽著說不出一句話來。

  宇文毓到此時反倒一臉平靜,他淡淡地掃視了一遍群臣,全場一片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直勾勾地盯著臺上,就連禮樂聲都識趣地停止了。

  宇文毓的臉上掛著嘲諷的笑,那笑容好像在說,怎麼,你們都不再偽裝了麼?不再假裝歌舞昇平,一派和睦了?他別過臉,伸出手去摸了摸雁貴嬪的臉龐,「朕原本只想好好護你,卻不曾想反欠你太多,朕是活不成了,與其死在其他人的手上,還不如由雁歸你來送朕去見先帝。」

  他說著,一把推開雁貴嬪,站直身體,朗聲道:「人生天地之間,稟五常之氣,天地有窮已,五常有推移,人安得長在。是以生而有死者,物理之必然。處必然之理,修短之間,何足多恨。朕雖不德,性好典墳,披覽聖賢余論,未嘗不以此自曉。今乃命也,夫複何言。諸公及在朝卿大夫士,軍中大小督將、軍人等,並立勳效,積有年載,輔翼太祖,成我周家。今朕纘承大業,處萬乘之上,此乃上不負太祖,下不負朕躬。朕得啟手啟足,從先帝於地下,實無恨於心矣。

  所可恨者,國有豺狼,包藏禍心,窺竊神器。虺蜴為心,殘害忠良,弑君屠龍,殺兄鴆親。人神之所同疾,天地之所不容。公等事太祖,輔朕躬,奈何視而不見?

  太祖薨時,公等或膺重寄於話言,或受顧命于宣室。言猶在耳,忠豈忘心?一抔之土未幹,六尺之孤何托?

  朕期限將至,大位虛曠,社稷無主。朕兒幼稚,未堪當國。顧此懷歸,目用不瞑。唯冀公等,勿忘太祖遺志,提挈後人,朕今忍死,謹此懷抱,雖沒九泉,形體不朽。」

  他這一番肺腑之言,隨著夜風款款送出,原來他並沒有打算苟且偷生,他只是在猶豫,在選擇,在等待著最好的時機。

  沒有人會料到今晚的壓軸好戲居然是這樣的一出。宇文毓他要當著滿朝文武的面,用他的死來控訴宇文護。

  他發自肺腑地將大周過往的歷史回顧一遍,是還期望著這些人裡頭會有人顧及君主舊情,還期望著自己的死能夠喚醒這些人的良知。

  他沒有點名道姓的指出國中的「豺狼」是誰,是期望著宇文護在聽了他當著這麼多人面的申述後會有所忌憚,就算宇文毓今天死了,他也不敢真的就直接篡位登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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