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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第八十五章 大儺儀

  長安城變天了。

  不知不覺的,連日來,下了一場綿延不絕的大雪,給整個長安城籠罩了一層徹骨的寒意,皚皚的白雪也將長安城裡曾經有過的紛擾和騷動都遮掩得乾乾淨淨。

  臘月二十三,大周朝如期在皇宮前殿舉行了一年之中的盛會大儺之儀。

  一百二十名樂人子弟,皆十歲左右的童子,裹著紅頭巾,身著皂褠衣,執著手鼓,由中黃門侍衛引領著首先進入,另有一百二十名十二歲左右的侲子從頭到腳都是赤衣褲,執著鞞角緊隨其後。

  緊接著,鼓聲齊響,樂隊奏樂,儺隊由冗從僕射率領著進來,朝臣、謁者全部踏著那驅儺的歌聲,盛裝魚貫而入。再令人扮作驅鬼的方相氏以及窮奇、祖名等傳說中十分兇惡的十二神獸。相互驅逐,舞蹈。這些驅鬼的儺隊擊鼓呐喊,手舉著火炬在宮中巡查各個角落,直到持著炬火把這些「疫鬼」、「神獸」送出宮門。宮門外另有騶騎守候,另將護送著這些「妖魔鬼怪」上街巡遊,讓京城的百姓也悉數參與進來,感受著節日的氣氛。

  而宮中,大儺之儀才剛剛開始。

  待驅鬼完畢,所有的臣子都列隊站在兩側,一齊等候著大周朝的天子登上御座。然而這一次,陪同大周朝天子出席大儺之儀的,還有大周的一國之母。

  大儺之儀前一日,宇文護以「稱天王不足以威天下」,聯名多個大臣上書,懇求天王宇文毓既皇帝位,改元建年號。

  宇文毓固讓未果,遂於大儺之儀後,向天下人宣佈稱皇帝,立貴妃獨孤氏為皇后,大赦改元。山呼萬歲下,宇文毓攜了獨孤皇后的手,徐徐步上御座。其後緊緊地跟隨著他「碩果僅存」的幾位貴嬪,簇擁著他們二人,在御座後的席位上站定,陪同著一起觀禮。

  只是,獨孤皇后無喜,眾嬪眼見獨孤氏封後亦無怒,所有人都是面無表情的,就連剛剛稱帝,俯仰天下的宇文毓,雙目也是無神空洞的。只因為他根本就無法俯仰天下,他所能見到的,就只有起雲殿裡頭巴掌大的天空罷了。

  前日,大塚宰以正陽殿年久失修需要重新翻修為由,「恭請」宇文毓遷入後宮中廢棄的「起雲殿」居住,那起雲殿不過是一進一出的小宅院,把後門封死,左右兩邊的偏殿也都全部用磚砌死,只留給他一間房以及極小的院落,夜裡,只見烏雲不見月,白天只聞鳥聲鳥不來。

  今日所謂的稱皇帝皇后,也不過是給天下人做做樣子罷了。

  宇文毓的臉色很白,宇文護喂了他一種藥,所有的武功盡廢,此舉自是給看守他的守衛省卻了不少麻煩。宇文護之所以留下他的性命,不是心懷仁慈,他只是為了獨孤信的兵符考慮,他還不想和獨孤家徹底翻臉,是以就算宇文毓被禁錮,他還是名義上的最高統治者,而獨孤貴妃則榮升為皇后,成為一國之母。

  宇文護以為此舉能夠穩住獨孤家,讓他們不至於生出造反之心,殊不知,虎符根本就沒在他們的身上,就算他們有此心,卻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我在宇文護的大塚宰府裡陪著宇文邕歇了兩日,宇文護把宇文邕留府觀察了兩日,或許是覺得宇文邕果然是一個成不了氣候的紈絝子弟,根本不足以威懾他,最終將他放回魯國公府去了。而我,雖然有一百個不情願,卻還是不得不趁著今日大儺之儀繼續留在宮裡為他「打探」虎符的下落。

  我就這樣站在宇文毓的身後,若是我,能活一日是一日,就算是軟禁,我也無所謂。可是宇文毓不同,我不明白像他這樣自傲、自以為是的人為何會甘願做這樣一個堪比清朝光緒帝的傀儡,在我與他的相處中,我覺得他是一個受不得半點委屈和羞辱的男人,他根本不懂得忍辱負重,他應該是一個寧死也要拼個魚死網破的人。

  現在,他沒有了武功,沒有一點人身自由,甚至連個三歲剛剛學走路的孩童都不如。可是他卻甘願像個桎梏一樣,任由宇文護擺佈。

  我很想離他遠一點,雁貴嬪、侯貴嬪他們或許並不知宇文毓伏擊宇文護的事,但是宇文毓事敗之後,定然知道問題出在哪裡。我有些不確定他之所以把自己的性命留到現在會不會是想拉著我同歸於盡。

  神采飛揚的宇文護讓我只管寬心,但我卻成日有些惴惴的,他事情那麼多,他確定憑他的一雙眼能夠眼觀六路,保證我不被宇文毓暗害?

  只不過,一直到儺舞結束,夜宴開始,我身前的宇文毓都沒有任何行動,自始至終他都沒有回過頭來看我一眼,甚至應該說,自始至終他都保持著同一坐姿,沒有說一句話。

  夜宴群臣,乃是大儺之儀的最後一項。

  冬日裡本來就天黑得早,當宮女太監將宮燈掌起時,眾大臣已經按照官階次序落座,宇文護單獨設了一座,就坐在宇文毓和獨孤皇后的下首左邊,我和侯貴嬪、雁貴嬪與之相對。

  我緊張了一整天,到此刻已經覺得疲憊,尤其是見到面前豐盛的佳餚時,緊繃著的弦終於一下子全部都鬆弛下來,只因現在離宇文毓也有幾步之遙,就算他真有心要殺我,沒有武功的他,只怕要難許多,宇文護就坐在我對面,料來他也會護我周全。於是,歌舞一起,眾人舉杯遙祝之後,我就忍不住開始大快朵頤。

  宇文毓對於面前的菜一筷子也沒有動,只是每當臣下敬酒時,他都會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

  只是這酒,乃是果子酒,就算喝上千杯也醉不了。

  酒過三巡,侯貴嬪已經面色蒼白,她自墮胎後,身子每況愈下,今天強撐著站了一整天,早已經疲乏,只是她也知道今天是因為大儺之儀她才能夠與宇文毓見上一面,今日之後,若想再見他,就不知是什麼時候。所以,即使是搖搖欲墜,她卻也咬緊牙關支撐到此時,終於扛不住,被宮女們扶著送了回去。

  她回後宮的時候,宇文毓抬起酒杯向她舉杯示意,眼光直直地看向侯貴嬪,雖然一言不發,但所說的話都包含在酒杯裡,千言萬語都不過是一句各自珍重。

  饒是平素冷面慣了的獨孤皇后也有些不忍地別過臉去,待侯貴嬪一走,她便也起身告辭。我也吃飽喝足,實在不想在坐在這裡面對宇文毓,這就也準備離開,卻被旁邊的雁貴嬪一把拉住,剛剛挪動的屁股又重新落了回去。

  我愕然地回頭看她,正不解她的意圖,卻見雁貴嬪已經舉起她自己的杯子,對著我道:「阮貴嬪,今天乃是大好日子,不如我們一起敬天王,不,敬皇上一杯。」

  我對上她的冷眸,並不肯去拿面前的杯子,「雁貴嬪自己敬就是了,何必拉上我?」

  雁貴嬪冷冷一笑,放下手中的酒杯,往我的酒杯斟滿酒,端起我的杯子遞到我面前,「阮貴嬪此話差矣,皇上是你我二人的夫君,你我二人品階一樣,難道不該一齊恭賀夫君榮登帝位嗎?」

  在場所有人都知道宇文毓今日即皇帝位,也不過是個傀儡,那些大臣做做戲,自然是給宇文護面子,雁貴嬪居然也這樣「恭賀」,未免有些自己打自己的嘴巴,此舉讓人實在有些摸不著頭腦。

  「怎麼?阮貴嬪不願意?還是……不敢看夫君?」她就這樣一直端著酒杯,冷冷地看著我,嘴角邊竟是譏諷的味道。

  不敢?我為何不敢?我覺得雁貴嬪的這番說話挺對的,我一整日惴惴不安地做什麼?我既然不認為自己做錯了,又為何不能直視宇文毓。我一把從她的手中奪過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斜了雁貴嬪一眼,說道:「我既問心無愧,自然沒有什麼敢與不敢的。只是,我向來喜歡自娛自樂,沒想到雁貴嬪有此雅興,非要拉上我一起,那我就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

  雁貴嬪沒有說話,只是頗有些嚴肅地站了起來,重新拿起酒杯,在座外等著我,我把肚子早吃得渾圓,只打算在座位上隨便喝一口,意思意思,但眾目睽睽之下,雁貴嬪又是這樣隆重,我只好悻悻地也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與她一同走至宇文毓的面前。

  宇文毓渙散的瞳孔漸漸縮緊,終於聚焦於我和雁貴嬪高高舉起的酒杯上。

  雁貴嬪嬌豔的面龐霎時綻放出美麗的笑容,「皇上,在岐州時,有一天夜裡妾陪皇上飲酒,也是同今日一般月清星朗,皇上當時跟妾說的話,妾至今還記得。皇上是妾的夫君,是妾的一切,妾只希望皇上能夠永遠不要忘記心中的抱負。」

  我總覺得她這番鼓勵的話,別有深意,只是她說完後,就乾脆果斷地一飲而盡,瀟灑地將手中的酒杯倒扣過來,餘下的幾滴酒水沿著杯壁滴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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