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落芳華(47)_也顧偕

四七

　　我一臉黑線……

　　果然，小廝左閃右躲，卻被肆兒拽著衣襟，探出手在他臉上就這麼輕巧地一抹……一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臉便露了出來。

　　弄玉這個死傢伙……

　　壹兒啪的一下把手裡的茶碗重重地放在桌上，慢悠悠地說：「你這次又晃來做什麼？」

　　我挺不好意思地看了弄玉一眼。

　　他倒是一點兒也不在意，吊兒郎當地將手搭在肆兒的肩頭，視線像被膠住了一般，手捏著他的臉，左看右看，歎道：「你這小子平日戴慣了面具，我差點兒不記得你原來的模樣了……天山老頭給了你什麼好東西抹臉了？」

　　「那是咱們的師父，你這樣稱呼他是大不敬。」

　　「我小時也只與他學了三年易容術，沒正式拜師，不算弟子，你也甭叫我師兄。」他的笑容漸漸淡了，望了我一眼，「勺兒，這次來有事情找你。」

　　勺兒……

　　這個名字，我已經很少聽到了。

　　我屏退了眾人，獨引弄玉來到亭外。這一處格外幽靜，偶爾有微風吹過，空氣中夾雜著清涼的竹香氣息，泛著絲絲的甜意。這是個值得懷念與回憶往日歲月的好地方，可是這些往事……我還能記得多久……

　　石桌上放了一盞茶。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弄玉用手搓著腿間的布料，垂著頭，始終先開了口：「這些年來，我師弟被你照顧得很好。」

　　弄玉不曾知道，我與他是這麼熟，以至於從他這些無意識的動作裡便能猜出他的不安。他似乎有心事，卻不知該如何對我說。

　　我也不拆穿他，掀著眼皮慢悠悠地看了他一眼：「別這麼說，都是肆兒在照顧我。若不是他，我也不能用逍閒人這名號在江湖闖蕩這麼久而不被人察覺。」我淺笑，繼而搖頭，「只是沒想到……他的易容之術比你還了得。」

　　想當初我離了宮，並沒有坐韓子川特地給我備的轎子，反倒是迷暈了那些下人自個兒偷偷跑掉了。後來太子爺大怒，頒了皇令命人封了城，又調了侍衛一間間客棧去搜，再後來，連民宅也不放過……

　　我甚至覺得已無藏身之處了。

　　弄玉搶在侍衛們之前找到了我，那時候我才注意到跟在弄玉身旁一直默不作聲的肆兒。那時候肆兒年紀輕輕，才下山不久，一臉的稚氣未脫。就是這樣的一個少年，居然能在半炷香的時間裡，讓我脫胎換骨……瞬間讓我化身成一個八旬病怏怏的清臒老頭，更神奇的是，那張老朽的臉任由侍衛撕皮潑水，甚至拿油擦都不露破綻。

　　那一次成功脫險後，我辭了他們決心闖江湖，俊秀的肆兒便跟隨了我。

　　按他的話說……師父讓他下山歷練，學會什麼是江湖。

　　他覺得我將會是一個多災多難的人，讀懂了我，便也讀懂了江湖。

　　想到這兒，我嘴角一勾，眼裡滿是笑意。

　　「勺兒。」弄玉抬頭看了我一眼便不語了，只拿手撥著茶壺，像是有話說卻不知如何開口。

　　我的視線緩緩向下。

　　他修長的手指很是美好，撫在紫檀壺上，分外地養眼，想必這根根分明又如玉般潤澤的手指捏起銀針來也會與那人一般，別有一番風韻。

　　而那個人，也不知現在過得怎麼樣。

　　我別開臉，心裡只覺得萬分苦澀，輕歎了一聲。

　　今日想了太多不該想的……

　　他撫上了我的臉，我怔了一下。

　　「你……如今還在怨我嗎？」那溫柔好聽的聲音裡有些委曲求全。

　　「茶煮好了，我給你倒一杯。」

　　「……別避開這個話題，這一次聽我說完好嗎？」

　　我掀著眼皮望著他。說什麼，他還能說什麼？說原本那皇帝老兒的病他能治好，卻一直「好心」地開錯藥方？！說那炙魂香原本就是他配置的，說他一直想嫁禍給芳華？

　　當時那句「當然，也不排除是太監宮女們」不也把我算計在內了嗎……

　　這些我都懂，只是不敢也不想去細想。如今，他為何又要點破它。不過……他要說，我便聽就是了。

　　我淡然地笑著，不露聲色地望著他。

　　他卻局促了，像又說不出口似的，嘴角似乎隱著苦澀。

　　五年過去了，他少了那時的風流，卻穩重了不少，時光果然能改變很多事與物。

　　這個人……當初是真的想害我還是另有安排，為何後來又不顧一切地來救我，幫我擺脫韓子川的糾纏。

　　「這一切正如你所預料，先皇的病原本能痊癒，只因被我用藥耗著，所以一直死不了，卻也活不了多久。太子爺為了盡孝出宮去民間尋訪良藥，如此這般潛入了芳華的宅子與你們一起生活，當初把芳華接入宮也只是幌子。儘管先皇很昏庸，但宮中誰要害他還是懂的，只可惜他不能言語、不能動彈，所以也就沒了法子。在世人眼裡太子盡著孝道，在病榻前不分晝夜地貼身伺候著先皇，甚至請來世上難尋的神醫。而我要做的只是協助太子，讓先皇在最合適的時機、最合適的地點駕崩。直到太子繼位登基，我便也盡完忠了。」

　　弄玉直視著我，越過桌上的東西，一把握緊了我的手：「勺兒，我並沒有想加害於你，我不知道當初太子是用了什麼法子勸芳華入宮，但這一切都是為了江山社稷。」

　　多麼可笑！何謂朝廷、江山……我擁有的只有江湖。

　　一直以來我的世界只有一間宅子，而宅子裡所有最珍貴的東西也抵不了我的一個師父，可如今這一切都成了泡影……

　　「真難為你掛記了五年……其實對我來說先皇是怎麼死的，是臣毒害了君，還是子弑父都不重要，這些都是你們朝廷的事。」

　　弄玉猶豫了片刻，望了我一眼：「皇上明年就要大婚了，對象會是朝廷重臣元老之女。」

　　「是嗎？」我咧嘴笑了，「那恭喜他了，傳聞皇上許久都沒有納後妃，倘若再不大婚，我還真怕他會斷子絕孫。」

　　弄玉有些悻悻然。

　　我扯著嘴笑完，臉卻僵了。弄玉一提韓子川我腦海裡便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了另一個人的身影，那偏狂的執念只讓我覺得分外苦澀。我頓了一下，緩緩地說了一句：「我師父在宮裡還好嗎？」

　　弄玉一怔，似乎沒料到我會問起他：「我已經不做太醫許多年了，深宮內院的事自是不知道了。」

　　「哦，是嗎？」我低頭，淺嘗了一口茶，「我倒是從沒聽你說過。」

　　「太子登基後，我便辭官了。」他深深地看著我，眼神裡別有深意，「不然我怎麼會有這麼多時間與你閑聚。還記得我曾與你說過的嗎？我有良田萬頃，宅子數處，家底也不算薄……」

　　我笑了，剩下的話，便該是：上無父母下無弟妹，還未娶親，要不要考慮一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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