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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這個春天與以往的春天似沒有任何不同,百花盛放,香氣依人。以前皇上必一如既往地攜了那些寵妃遊覽於太液池岸。而她似近十年來的每個春日一樣,一如既往地隻身一人去孽海樓。那時想來,即便周圍繁花似錦,富貴精緻,亦不過是水月鏡花,黃粱一夢。

  如今皇上不在了,她搖身變為尊貴無比的皇太后,心情卻如落寞空寂的花,無聲地抽泣著。

  於是,她的聲音就有了少見的低落:「沒看見你父皇還躺在翎德殿裡?母后犯不著被別人抓了話柄去。」

  她害怕天濂又問起那個丫頭來,雖她瞭解到中蠱的人會產生額焦、神昏、性躁的現象。小時候的天濂治癒得快,她倒沒什麼感覺,現在就不同了,天濂時不時的發作,讓她心疼得似被挖了心肺一般。

  身邊傳來輕微勻淨的呼吸聲,側臉看去,天濂已闔目睡去。她微微一愣,隨即重重的歎氣著。

  她不是個糊塗之人,天濂一中蠱,方意識到楚士雄的詭譎奸詐,遠非自己想的那麼簡單。她不想看著天濂這副摸樣,即使那丫頭還沒死。聖旨反正是下了,逃了初一逃不過十五。和那丫頭比起來,楚士雄才是坐山猛虎,你動其不得,而又隨時提防著它一口將你吞食。她這就去找楚士雄和柳南天,要他們早日把生龍活虎的兒子還給她。

  「皇太后,二殿下來看皇上了。」

  皇后愣了一下,撫了絲帕起來。宮女打了帷幕,皇后抬眼望去時,一身青緞錦袍的天清已站在屏風旁,拱手行禮。

  「清兒來了。」

  他們一向客氣,天清彬聲道:「孩兒來看看皇兄,皇兄有恙,可是輕省一些?」

  皇后迤邐著翠如清波的衣裙緩緩走到天清的面前,淡淡一笑:「能有什麼恙,嗜睡罷了。」

  對先皇的這個二兒子,皇后一直淡淡的,除了那次豳州之行讓人刮目外,基本沒什麼大的成就。自從先皇薨逝,對天濂更是勾不起威脅。

  「孩兒坐坐,和皇兄說幾句話就走。」天清也是淡淡的。

  皇后知道他們兄弟關係一向和睦,因為心頭有事,語氣也親切平和:「喝點茶吧,那茶還是哀家煎的。」

  天清應和一聲。他早就聽說,昔年,皇太后曾經因為善煎一手好茶,極得父皇眷寵。那邊宮女過來倒茶,天清擺手道:「皇太后煎的茶方要細細品味,你們退下,本宮自己慢慢飲來。」

  皇后現出歡喜的樣子,便嘮叨些舊事,無非就是和童淑妃的一些趣事,天清早已聽膩了,裝出好奇的樣子,見她並不急於離開,也就耐心地聽她講話。皇后煎就的茶果然極為佳妙,在茶水裡恰到好處的投了一點雜果,飲來滿頰清香。

  皇后不知怎的停止了敘述,她覺得自己今日有點反常,以前對天清從未如此親熱過,可走又走不得,生怕讓天清覺察出異樣來。

  天清倒大方,起身說道:「既然皇兄困乏,孩兒過去看一下就走。」

  皇后舒口氣,忙應道:「你就去吧。」

  天清施了禮,獨自步入內室。外面光線雖亮,室內簾幕重重,將綽綽光影隔得暗了。天清屏著呼吸,朝著暗處一步步的走,那股清香一分分的繚繞著,薰得他幾乎透不過氣來。天濂圍著錦被蜷縮在床上,聽見他的腳步聲睜開了眼,出神地望著他。

  「皇兄,」天清輕聲叫他,聲音因為緊張有了細微的顫抖:「皇兄可是要喝茶?」

  天濂也不理會,似乎自言自語的:「茶……要喝茶……」說完掙扎著要起床。

  天清急忙按住他:「皇兄別起來,我這就給你倒去。」說完回轉身,皇后不知什麼時候已站在了身後,把他嚇了一跳。皇后的面容隱在陰影處,辨不出什麼神色,看天清有點吃驚狀,反倒寬和的笑了笑。天清的臉色沉了沉,皇后頓覺尷尬。

  天清兀自走到茶几旁,這回皇后沒有跟來。確信周圍沒人,他迅捷地從袖兜裡取出了藥丸。

  將茶水倒入茶盞中,用犀角柄銀勺輕輕攪動。天清手掌中緊捏住已經一分為二的藥丸,一顆心因為緊張,極強烈地跳動著。

  半粒?一粒?

  以前都聽皇兄的,他自己何曾自主過?

  什麼都是皇兄的,包括皇位,包括他心愛的女人。他沒能力爭取,可心裡嫉妒了皇兄。他永遠不會忘記這一日,皇兄下了聖旨要處死她。就在這一刻起,他對皇兄又添了恨意。

  所以,他要讓皇兄吃點苦頭,這是皇兄欠他的,也是欠青瑣的。

  天清端了茶盞進來,想將茶盞遞給皇后。皇后更不好意思了,手捏著絲帕緋紅了臉不好伸手,那邊天濂已經等不及了,天清就勢將茶盞放到了天濂的手上。

  天濂啜了幾口,朝了天清微微一笑。天清的心裡突然有了悔意,便勸道:「皇兄當心燙著,喝慢點。」話音剛落,天濂仰起臉,將剩下的茶水一飲而盡。

  天清一顆忐忑不安的心隨之放了下來,輕輕攜住皇兄的手,握了一握,然後跟了皇后躬身退出。

  天濂又感到疲乏至極,不由昏昏沉沉,自行睡去。朦朧中,他聽到皇后喚宮女侍侯穿外帔的聲音,以及天清告退時履聲的微響。接著,沉沉黑暗降壓在他的身上,他在黑暗中逐步下沉,愈墜愈深。

  漸漸的,一些朦朧的形影紛紛紜紜地呈現出來,人似踩在縹緲無底的深淵裡。緊接著一片火光驟然明亮,他置身在無邊無垠的火海中。熊熊的彤焰一股股沖天而起,火不斷伸吐舌頭舔吮著他的全身,他登時如被拋在刀尖劍刃上,身上寸寸肌膚被不停的剮掉,血肉塊塊掉落……

  他翻滾著,發出痛苦的號叫。

  從光輝熏爛的遙遙天地,一種呼喚隱隱傳來。

  「皇上,皇上……」

  那呼聲是如此遙遠模糊,一時,他不知是否該去理會。他只知道劇烈的痛,火焰的噴燃聲,骨骼被刀劍戳轉的嘎嘎聲,如潮水洶湧膨脹,淹沒了他的神經。

  「皇上,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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