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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秦承煜凝望著她臉上的眼淚,內心裡也是翻滾著一陣陣的痛楚,安慰她道:「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這事兒跟你沒關係,賀蘭,事情過去了。」賀蘭躺在那裡不說話,淚水還是往下落,秦承煜默默地站在一旁,待她抽泣的聲音稍微小了一些,秦承煜往窗外看了看,冬日的陽光暖暖地敷在窗戶上,融化了早晨結的一層薄霜。

  他說:「我帶你到走廊裡走走吧,別悶在這兒。」

  邯平這棟醫院也是教會投辦的,一樓就是一個小小的禱告堂,排著一排排的木椅子,修女正在為聖像披戴新裁的小披風,這裡已經是很暖,然而秦承煜卻還是仔細地為賀蘭弄好了大衣領子,賀蘭身體虛弱極了,走起路來一搖三晃,秦承煜便扶著她的胳膊,耐心地領著她一步步地慢慢朝前走,過往的許多女護士望見他們,都是心照不宣地微微一笑。

  他領著賀蘭走了幾步,看賀蘭的額頭上沁出一點汗珠,便道:「你坐一會兒。」他扶著賀蘭坐到聖壇對面的一個木椅子上,又細心地為賀蘭攏好了身上的披風,望著她的眼睛道:「走了半天了,你也該吃點東西了,我去把面端下來,你在這裡吃點,好不好?」

  他的眼神裡有著一種虔誠的溫和,讓人沒法子拒絕,賀蘭無聲地點點頭,秦承煜立時就是一笑,眉眼裡透出很雀躍的光來,道:「你在這裡等著我。」轉身快步上了樓,賀蘭看著他走了,才把目光轉回來,一言不發地看著聖壇上的小聖像。

  眨眼間,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了。

  她死裡逃生,最初看到那張報紙的時候幾乎要瘋了:「……玉山別墅遭遇飛來橫禍,俞軍剿匪炸毀民宅……秦大帥勃然大怒,負責剿匪事宜的參謀長高仲祺等官員調離原職,即日前往楚州受處領責……」

  眼前全都是他的面孔,那些溫柔的眼神……含情脈脈的話語……現在想起來竟是這樣的可怕,也許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騙局,甚至把她騙到他的別墅裡去……只是為了得到她……再讓她去送死……為什麼他要這麼做……那樣一種寒意,從她的心裡升騰起來,漸漸地滲透到她身體的每一處去,她的牙齒都止不住咯咯地作響,額頭上冷汗淋淋,她那一刻隻想見到他,恨不得立時到他的眼前去,為什麼他要這樣做?!他騙了她!

  她那樣渾渾噩噩地發了半天呆,忽然覺得胃裡一陣發酸,低頭就要吐,她又沒吃什麼東西,只是吐了些酸水出來,正低著頭難受,肩頭上忽然一暖,她抬起頭來,看到一名老師太站在她的面前,關切地道:「你怎麼了?臉色簡直難看極了。」

  賀蘭搖搖頭,「只是身體有點不舒服,一會兒就好了。」一名平日裡照顧她的看護婦正好路過,看到她這樣的情形,便撲哧一笑道:「不舒服是真的,一會兒就好了那可未必,至少要等八九個月吧。」

  賀蘭怔道:「你說什麼?」

  那看護婦笑道:「你害什麼羞呢,我以前在產護房做事,你這分明是害喜,我一眼就看出來了,懷的日子還不久,這樣的孕吐反應是正常的。」她語氣稍停,又笑道:「再說你那位秦先生對你那樣好,我還等著吃你們的喜酒呢。」

  秦承煜從病室裡拿了保溫盅,卻發現不是很熱了,忙又專門去熱了熱,這才拎著保溫盅下了樓,才一下樓就發現木椅子上竟然沒有賀蘭的身影了,只有她的大衣還掛在椅子上,他立刻就慌了神,四處張望著,那禱告堂也有不少陪著病人出來散步的家屬,與他很熟悉的老師太站在聖像旁,他忙走過去問道:「師太,你有沒有看到賀蘭?」

  師太指著大門道:「剛才看她走出去了。」秦承煜轉眼往醫院的大門外看了一眼,外面的日光雖還不錯,然而地上鋪著很厚的雪,天氣乾冷乾冷的,他把手中的保溫盅放在一旁,趕緊往外走,走到一半卻忽然聽到有人叫道:「秦先生。」

  他回過頭來,卻望見是平日裡照顧賀蘭的看護婦,這會兒望著他笑一笑,道:「恭喜呀。」

  秦承煜著急找賀蘭,含糊地「唔」了一聲,轉身跑出了醫院的大門,跑下好幾層的階梯,柏油馬路上的雪已經被清掃乾淨,道路兩邊種著冬青樹,幾個黃包車夫蹲在黃包車一旁等生意,那被照亮的雪光刺到人眼裡,一陣生疼。

  他找到她的時候,她穿著白衣服趴在雪地裡,像一隻受傷的小白狐狸,蜷成小小的一團,不住地打著哆嗦,側臉上一片虛弱的青白色,秦承煜急切地叫了一聲,「賀蘭。」他跑過去的時候她從冰冷的雪地裡顫抖著抬起頭來,雪白的臉上是冰冷的眼淚和雪片,劈裡啪啦地往下落,哭著道:「秦大哥,你救救我……」

  秦承煜看她穿得很單薄,顧不得許多,直接跪在雪地裡將她抱在自己的懷裡,用身上的大衣緊緊地裹住了她,賀蘭死死地抓住他的手臂,忽地絕望地叫喊起來,只是撕心裂肺地哭喊,沒有任何話語的號啕大哭,肝腸寸斷,好似一個可憐的孩子,恐懼于即將來到的災難,她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醫院周圍的人都吃驚地朝著這邊看過來。

  秦承煜緊緊地抱住了瑟瑟發抖的賀蘭,他輕聲說:「沒事了,沒事了,有我在,你不用害怕。」他的語氣溫暖得讓人更想落淚,賀蘭把自己的臉貼到他溫暖的胸口,她能感受到他胸口心臟的跳動,她的眼淚簌簌地落下來,沁透了他的毛料馬甲,燙到他的心裡去,他默不作聲地抱著她冰冷的身體,用自己身上的溫度一點點地暖和著她。

  他將她抱回了病室,她蒼白憔悴地躺在床上,眼淚斷了線的珠子一般往下落,雙目無神地看著病室的天花板,秦承煜又把再一次熱好的湯麵端來,只是耽誤的時間太久,保溫盅裡的面都糊掉了,他還是挑了一筷子,送到她的嘴邊,輕聲道:「你吃一點。」

  她的眼珠茫然地動了動,默默地看著秦承煜溫和的面孔,那碗面就在她的眼前,升騰起來的熱氣隔著他與她,好似神龕前面的白煙,她想起那一次在餛飩店裡,她拒絕了他,他當時那樣難受,她卻硬著心不去安慰一句,這就是她的報應。

  她張開乾澀的嘴唇,輕聲道:「秦大哥,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他忙笑道:「什麼事兒?」

  「我懷孕了。」

  掛在牆上的鐘錶發出嗒嗒的聲響,周圍的一切都在一瞬間變得那樣的安靜,桌子,椅子,鋪著潔白床單的另外一張病床,放在窗臺上的水仙花,一切一切的……都好似變成了生命體,默默地停在那裡,發出緩慢而沉重的呼吸聲……

  那一筷子面僵硬地停在了半空中,熱氣漸漸地散盡了。

  她真的很想哭,含淚的目光從他怔怔的面孔上拂過,默默地轉向了窗外,正值下午,窗外放進了一大片的陽光,她忽然想起很小很小的時候,自己坐在屋簷下看著姨媽唱昆曲,喉如貫珠人如玉,那樣柔軟纏綿的聲音,「……都一般啼痕湮透。似這等淚斑宛然依舊,萬古情緣一樣愁……」她手托著腮靜靜地聽著,儘管一句都聽不懂,眼前也瀉著這樣一大片日光,暖暖地照在她的身上……

  她再也回不到那樣的過去了。

  看護婦敲著門走進來,連著叫了好幾聲,「秦先生,秦先生,院長請你過去一下……秦先生……」他回過神來,慌地站了起來,有點結巴地道:「哦,我……我這就來。」他的手裡還端著那一碗面,被他失手打翻在地,「啪」的一聲,他連著朝後退了好幾步,又恍恍惚惚地道:「我這就……這就收拾。」

  看護婦忙道:「還是我來吧,你這樣乾淨的人,碰不得髒了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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