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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春寒韶華,懷恩結誓

  看護婦敲著門走進來,連著叫了好幾聲,「秦先生,秦先生,院長請你過去一下……秦先生……」他回過神來,慌地站了起來,有點結巴地道:「哦,我……我這就來。」他的手裡還端著那一碗面,被他失手打翻在地,「啪」的一聲,他連著朝後退了好幾步,又恍恍惚惚地道:「我這就……這就收拾。」

  看護婦忙道:「還是我來吧,你這樣乾淨的人,碰不得髒了的東西。」

  心好像是被一把利錐狠狠地刺透了,賀蘭的眼珠慢慢地轉動著,她的目光停留在窗臺上那一瓶子水仙花上,水仙花開得真好,如玉盅一般的花盤,剔透無瑕,只有最乾淨的水才配得上它,她想起自己被壓在水門汀板下面的時候,泥土那樣地髒,她躺在裡面,像一個半死的人。

  看護婦打掃乾淨了地面,走上來沖著賀蘭笑道:「賀蘭小姐,秦先生走了,你有什麼需要就跟我說。」

  她黯淡的眼珠無聲地動了動,望著那位看護婦,慢慢地道:「勞煩你一件事情,我餓了,你能到樓下買幾塊點心給我嗎?」

  看護婦笑道:「好啊,你等著,我這就去。」

  她把看護婦支使出去,自己披了一件大衣,靜悄悄地離開了邯平醫院。

  那天還是傍晚,一輪紅日都沉到山後面去了,路邊鋪著一層雪,踩在上面咯吱作響,她披著大衣,搖搖晃晃地朝前走,走幾步路就要歇一歇,好容易走到了一家私人診所,她走進去要求打胎的時候,才想起來自己身上的錢根本就不夠。

  她從診所裡走出來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只有路燈照在雪地上,昏黃的一片,她孤立無援地站在街上,冷風灌到她的脖子裡,邯平這樣大,她自小長在邯平,卻在這一刻,再也沒有可去的地方,也沒臉再見任何人。

  那一夜她住在一個破舊的旅館裡,她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大通鋪,周圍還有一些出來找工作的老媽子丫頭,躺在一個炕上,牆壁的縫隙裡還透著冷風,一位大娘看她默不作聲地蜷縮在鋪位的角落裡,低著頭瑟瑟發抖十分可憐的樣子,默默地遞給了她一塊雜面饅頭,她接過那一塊冷硬的饅頭,才吃了一口,眼淚就掉了下來。

  當天晚上她就發起了高燒,燒得整個人都糊塗了,眼前都是人影,無數張面孔在她的眼前晃來晃去,她從出生到現在沒有吃過這樣的苦,有人叫著她的名字,她睜開眼睛,卻只是定定地睜著兩隻眼睛看人,其實她什麼都看不見,熱氣一蓬蓬地往她臉上湧,她的嗓子發炎得厲害,沙沙地發不出聲音,呻吟著出了一點聲音,「姨媽……姨媽……」

  眼淚從她的眼眶裡流出來,在臉上留下一道冰冷的痕跡,她實在燒得太厲害了,所以連眼淚都變成冷的了。

  她不知道這樣病了多少日子,渾渾噩噩中就感覺有人喂她喝很苦的湯藥,身上虛飃飃的,但她終於清醒一點了,看清楚那個喂她湯藥的人,就是那位給她一塊饅頭吃的大娘,她看賀蘭醒了,這才松了一口氣,一面給她喂藥一面道:「孩子,你這樣病了半個月了,我在野地裡挖的野草藥還真把你給救活了。」

  那湯藥很苦,從喉嚨裡咽下去,喉嚨都不住地痙攣著,滿嘴的藥渣子,噁心又泛了上來,只能一口一口地往外吐,她想起她以前病的時候,姨媽總是給她買各種小藥片,縱是這樣,她也不願意吃,姨媽還要買了各種糖果蜜餞哄著她。

  姨媽如果知道她變成現在這樣,應該也會為她哭吧。

  那位大娘看賀蘭總是看著自己,便笑道:「我姓朱,你叫我朱媽就行。」她也不過是幫著大戶人家幹些雜活的老媽子,平日裡賺的一點點錢,卻這樣義薄雲天地照顧了賀蘭半個月的時間,賀蘭瘦得厲害,伸手將蓋在身上的大衣掀起來遞給朱媽,虛弱無力地道:「這件衣服給你,你拿去當些錢,就當我謝謝你。」

  朱媽道:「你這孩子說的什麼話,我若是貪便宜的人,一開始就不會管你。」她把大衣重新給賀蘭蓋上,低聲詢問道:「你是哪家老爺的小妾還是哪家的少奶奶?被趕出來了?」

  賀蘭木然地看著朱媽,朱媽道:「你懷孕了你知道麼?」

  賀蘭輕輕地咬咬嘴唇,她的嘴唇裂了一道口子,有鮮紅的血珠從口子裡流出來,「朱媽,你能不能幫幫我,有沒有什麼藥?吃了能把孩子打下來。」

  朱媽便出現了一臉惶恐的表情,道:「阿彌陀佛,那可是作孽的事情,我可不能做,再說你身體這樣弱,要是再去打胎,恐怕你自己都活不了了。」

  賀蘭的眼角是乾涸的淚跡,「我真想死,可我又不敢死。」

  朱媽便輕聲安慰道:「你這個傻孩子,這世上哪有過不去的坎兒呢,只要你忍一忍,就全好了。」

  那屋子的窗口糊著一大片報紙,破了一個大口子,陽光從口子裡射進來,照在賀蘭的腳面上,賀蘭寂靜無聲地躺在那裡,凝望著那個破口,她想原來人生就是這樣,只是這麼短短的幾個月,她就完完全全地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天上地下的分別,躺在破旅館的大通鋪上吃著如此苦的湯藥,她想起以前的自己,忽然覺得真是太傻了。

  那樣不惜福。

  朱媽的手慢慢地整理著她散亂的頭髮,默默道:「我以前有一個女兒,沒養大,剩下我一個孤零零的老婆子,她要是活著,也應該有你這樣大了。」她摩挲地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紙來,遞到賀蘭的面前,道:「我不認識字,但我看這上面的照片倒很像你,有一個人滿大街都在貼,我撕了一張回來,你要去找他嗎?」

  賀蘭接過那一張紙,那上面果然印著自己的照片,是她穿著白衣暗裙,站在窗口,笑靨如花的模樣,她不知道他從哪找到的這張照片,也許是從同學手上,照片下面還有許多許多的字,都是他的親筆字,落款是他的名字:秦承煜。

  賀蘭看了那麼一眼,一瞬間心如刀絞一般,淚水一滴滴地落下來,打濕了那紙上的字跡,她閉上眼睛,哽咽著輕聲道:「他是好人,我不能再去找他。」

  有寒風慢悠悠地吹進來,夾帶著外面的鞭炮聲,連空氣都似乎帶著一股熱鬧喜氣的甜味,從外面遠遠近近地傳來一些歡笑之聲,還有舞獅子鑼鼓敲打,她靜靜地躺著,凝神聽著那些喧鬧的聲音,朱媽笑道:「你這病得恐怕都忘了日子,今天是大年初一,過年了。」

  賀蘭蒼白乾裂的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發出什麼聲音來,她冷得厲害,那房間寒冷陰暗,泥土地上的一角擺著一個小風爐子,鏽跡斑斑的鍋裡熬著烏黑的湯藥,一大團一大團的苦澀霧團直往髒汙的牆上湧。

  這天下之大,她卻再無安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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