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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蕭北辰踉蹌著坐到椅子上去,只覺得頭痛欲裂,耳周圍全都是難以忍耐的嗡嗡之聲,如匕首在瓷面上劃過般刺耳,滿世界都是這樣的嗡嗡之音,他突然之間什麼都不知道了,身體是空的,腦子也是空的,根本就感覺不到傷口迸裂的疼痛,眼瞳裡是一片窒息的黑。

  唐起安守在一旁,看他的樣子,心裡更是忐忑不安,看著外面德國醫生大步走進來,身後還跟著背醫藥箱的護士,唐起安忙退到一旁,看著德國醫生帶著護士給蕭北辰重新包紮了傷口,纏好了繃帶,方用生硬的中文對蕭北辰道:「總司令心力交瘁,這樣下去不利於傷口癒合,如今傷口還有感染的跡象,決不可再操勞了。」

  蕭北辰聽著那德國醫生的話,也不應聲……從窗外吹進的晚風從他的面頰邊慢慢地拂過,一旁的唐起安送著德國醫生出去,回來看蕭北辰還直挺挺地坐在那裡,便走上來道:「總司令,到裡院休息休息吧,若有事兒我馬上報告。」

  蕭北辰深吸一口氣,半晌從椅子上站起來,因剛才換藥的時候把戎裝外套脫掉了,這會兒唐起安忙從一旁拿了軍氅過來,給蕭北辰披上,又叫了幾個侍衛官,一路跟隨著蕭北辰到裡院去。

  這中軍行轅是蕭北辰的後方指揮部,前院議事,裡院休息,走出前院,穿過一個小小的月亮門,便是一個幽靜的小庭院,才剛抽芽的綠樹掩映著小小的屋舍,一眼看去,就和普通的民宅沒什麼兩樣。

  蕭北辰帶著幾個侍衛官走到了裡院,就見正在裡院當值的侍從官上前來立正道:「報告總司令,郭副官回來了。」蕭北辰一抬頭,就見郭紹倫站在門房一側,見到蕭北辰,慌地立正敬禮,蕭北辰看他一眼,默默道:「他們都上了船了?」郭紹倫面有難色,略有些支吾地點頭,幸虧蕭北辰也沒看他,只朝著前走。

  唐起安跟上來,看郭紹倫的樣子,道:「郭副官,什麼時候到的?」郭紹倫一面拿眼溜著走在前面的蕭北辰,一面回唐起安的話,道:「剛到沒一會兒,這一路烽火連天,幸好有史密斯薦任官幫著,才能這麼順利地回來。」

  始知麟兒,卻是生別

  轉眼間便走到了裡院,滿牆的爬山虎抽出了嫩綠的小芽,青石路面上是才融化的雪水,院子裡種著兩株宮粉梅樹,正是開花的時節,冰枝嫩綠,花瓣粉紅,滿院都浮著那一絲若有似無的暗香。

  蕭北辰走了幾步,忽然站住。

  遊廊簷上春雪消融,化成清涼的水線,順著廊簷接連不斷地落下來,便好似是從簷下垂下一道道水晶簾幕,林杭景一襲朱青色衣裙,靜靜地站在廊下,寧靜嫻雅的面容絲毫未變,眼瞳溫和如最清澈的水,亦仿佛是暈染了那粉梅的清香,而披在肩上的雲白花披末端的穗狀流蘇在微風中晃動著,輕柔無聲。

  只那麼一瞬,一切都已不必再說。

  蕭北辰怔怔地看了她片刻,嘴唇微微一動,忽地轉過身去,竟然一把將站在他一旁的唐起安揪著衣領抓過來,唐起安還茫然不知所措,蕭北辰的呼吸都紊亂起來了,腦子裡空白一片,心中一陣陣絞痛,好半天才看清自己抓的是唐起安,又甩開他,才扯住了縮在一旁的郭紹倫,已經是火冒三丈,郭紹倫慌道:「總司令,你聽我說……」

  「是我自己要回來的,怪不得他!」

  那溫和的聲音從身後傳過來,細潤如水,熨貼到他的心裡去,他的脊背都是僵硬的,只緩緩地放開郭紹倫,呆站在那裡,眼看著前面的粉梅初綻,雪珠消融,那一瞬心跳如擂鼓,卻不敢轉過頭來看她一眼。

  郭紹倫和唐起安早帶著侍衛官退了出去,那寂靜的院落裡就剩下他們兩個人,遠處的炮聲一陣陣地傳來,轟轟隆隆,她只是慢慢地走到他的身後,靜靜地望著他筆挺的背影,淺淺地一笑,柔聲道:「你曾說過要守著我一輩子,可是現在算來,最多不過算半生而已,你這還欠著我的呢。」

  他烏黑的眼瞳裡便是深邃的痛,道:「你可知道我現在……」

  她微微一笑,「我知道,我都不怕。」

  他終於慢慢地轉過頭來,望著她柔美的面頰,一如百合般純淨無瑕,他的聲音便恍惚如夢一樣,就連最真切的呼吸都變得那樣漫長渺遠,「林杭景,你又何必如此?」

  她輕聲道:「因為你是南歸的父親!」

  他一怔,愕然地看著她,「南歸?」

  她靜靜地凝視著他烏黑的雙眸,一字一字清晰地說道:「是,我三年前生下的男孩子,我和你的孩子,蕭南歸。」

  那樣一句話,便如驚雷一般在他的耳邊炸響。

  他的身體無聲地一震,刹那間便是五內沸騰,軍帽下的一雙黑眸倏地一亮,連呼吸都急促紊亂起來,猛然上前來握住了杭景的手腕,手指都無法控制地發抖,那聲音竟是啞的,顫的,茫然不知所措的,「我們的孩子?我和你的孩子?他在哪?讓我見見他,我現在就要見到他!」

  林杭景心中一陣刀刮過般刺痛,低聲道:「他在美國。」

  他臉上那極度驚喜的表情刹那間凝固了,握著林杭景手腕的那只手無聲地僵在了半空中,就那樣呆呆地站了好久,久到無法克制的失望和痛楚徹底地佔據了他的身體,他方才緩緩地說道:「這樣說來,我竟是見不到他了。」

  她心中酸澀,道:「你一定能見到他……」

  他忽地開口道:「他長什麼樣?像我還是像你?是聽話還是淘氣?三年前……那現在應該是多高?」他的語氣竟然是透著激動的歡喜,也不等林杭景回答他,只轉過頭去,看著爬滿了半邊院牆的爬山虎,身體竟是抖得,眼瞳裡的光芒也是抖得,臉上是止不住的笑容,嘴裡不住地重複念著,「南歸、南歸、南歸……我的孩子……南歸……」

  林杭景看著他歡喜失措的樣子,輕聲道:「他長得像你,我嬤嬤說,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再沒有那麼像得了。」

  他的心臟狂跳的便好似隨時都要躍出自己的胸口去,聽著林杭景的話,眼底忽然一片滾熱,只拼命地攥緊了手指,仰頭去看那庭院的天空,深深地吸著氣,直到眼底的滾熱慢慢褪去,唇角那一抹激動的笑容慢慢地化成悲哀的悵然。

  他和她的孩子,卻和他連半面之緣都沒有。

  從廊簷上滑落的水珠打在青石板上,劈啪作響,爬山虎嫩綠的葉子在微風中輕晃,一切都靜謐的恍若溫暖的幻象,他低下頭來,看著她的滿眼眼淚,忽地輕聲道:「你不要哭,我知道,四年前是我錯,我不怪你,我反倒該謝謝你把南歸生下來,我們蕭家現在什麼都沒了,就剩下他了。」

  她閉上眼睛,用力地咬住嘴唇,眼淚順著潔白的面頰緩緩滑落,他凝注著她,忽地微微一笑,伸手來擦她臉上的眼淚,說,「我說過,我這輩子就怕你掉眼淚,你都是做母親的人了,還這麼愛哭成什麼樣子。」

  她含淚道:「你別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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