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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此處地僻幽靜,西牆之外忽傳來女子嚶嚶泣聲,清晰可聞,豫親王不由大覺意外。僧家禪地,如何會有女子哭泣之聲,況且幽篁深處,露苔泠泠,更令人疑是耳誤。

  智光道:「西側修篁館內住的是幾位宮裡的女居士,亦是因病移入此間來。因王爺今日前來,故而貧僧命人替她們另覓下處,想是因為挪動不願,故此哭泣。」

  豫親王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是在此養病的宮女。聽那女子哭得悲切,心中不忍,道:「罷了,由她們住在這裡就是。」

  第二十章 初聽中夜入梧桐

  豫親王雖然如此說,多順卻老大不願意:「住得這麼近,過了病氣給王爺可怎麼得了?」

  豫親王道:「我也是病人,怕什麼病氣?」

  多順不敢回嘴,見小沙彌煎了藥茶來,忙接過去斟妥,又晾得微涼,方才奉與豫親王。智光法師道:「寺中只有齋飯,每日遣小徒為王爺送來,只是要委屈王爺了。」

  豫親王道:「哪裡,入此方外勝境,打擾禪修,已經是大大的不該了。」

  因為已近晚課時分,智光便告辭先去。豫親王送他出簷下,但見暮色蒼茫,翠煙如湧,萬千深竹如波如海,而遠處前寺鐘聲悠遠,隱約可聞,一時竟有不似人間之感。唯覺得清氣滌襟,風露涼爽沁人心肺。

  待得掌燈時分,果然有小沙彌送來飯菜。禪房簡陋,點著一盞豆油燈,昏黃的燈下看去,不過白飯豆腐,另有一碟豆芽炒青菜,雖然清湯寡水,豫親王倒吃了一碗糙米飯。反倒是多順苦愁眉臉:「這飯裡頭不知道是米多還是沙多,吃一口硌一口沙子。」

  豫親王笑道:「心中有沙,口中便有沙,心中無沙,口中自然沒沙子了。」

  多順哭笑不得:「王爺,您還有閒情逸致打禪。奴婢雖然是個沒見識的,但也跟太妃娘娘們來過幾回大佛寺,也在這廟裡吃過幾次齋,哪次的齋菜不是三菇六耳、瓜果蔬茹?甭說是香蕈、草蕈、金針、雲耳,就是猴頭菇、牛肝蕈也不算什麼稀罕。今日咱們來,竟然給咱們吃這種東西。」

  豫親王道:「九城內外禁絕交通,米價漲騰十倍不止,智光大師月前就開倉稟放糧,施與貧家,寺中只怕餘糧已經無多。你不在外間行走,不曾得知倒也罷了。今日有一碗飯吃,便要知足。」

  多順唯唯喏喏,侍候豫親王吃完了飯,只聽急風穿林,竹葉漱漱,豫親王問:「是不是下雨了?」一語未了,只聽窗外梧桐有嘀嗒之聲,果然是下雨了。

  本來秋夜風雨便易生蕭蕭之意,何況幽寺僻院,屋中一燈如豆,映在窗紙上,搖動竹影森森,而梧桐葉上淅淅瀝瀝,點滴不絕,更覺夜寒侵骨。多順不由打了個寒噤,取了袍子來替豫親王披上,道:「王爺還是早些睡吧,這夜裡比府裡冷得多。」

  豫親王每每晚間必發作低燒,此時覺得身上又滾燙起來,自己也知道自己是在發熱,方點了點頭,忽聞有人推開院門,「咿呀」一聲,腳步踏在滿院落葉間,窸窸窣窣。

  多順不由喝問:「是誰?」

  「是奴婢,張悅。」

  多順這才出來外間屋子,挑起竹簾一望,只見一名青衣內官已經跪在階下:「給王爺請安。」

  豫親王這才想起來,這張悅是安插在永清宮中的人,因為疫病橫行,宮中所有病人皆挪到大佛寺來,如霜亦不例外。不待他開口,多順已經呵斥道:「你不好好侍候著慕氏,到這裡來作甚。」

  張悅叩頭道:「奴婢正要來向王爺回稟,奴婢下午聽說王爺來了寺中,慕氏似乎不大好,奴婢一時情急便斗膽擅自前來,望王爺恕罪。」

  豫親王道:「罷了,到底怎麼樣?」

  張悅道:「奴婢不敢說。慕氏就住在修篁館裡,奴婢斗膽,請王爺做主。」

  豫親王知道必是病勢危急,所以張悅才會冒險前來。只是沒想到如霜就住在修篁館中,與自己近在咫尺。他想起皇帝的叮囑,微一躊躇,吩咐多順:「掌燈,本王去看看。」

  張悅在前面挑了燈籠,多順替豫親王打了傘,沿著漫石甬路一路向西,夜黑如漆,燈籠一點橙黃的光,只能照亮不過丈許徑圓,竹聲似海,風過滔然如波,嘩嘩的似要湧倒在三人身上。雖不過短短數十步路,倒似格外漫長一般。

  修篁館原是竹海深處一重院落,一帶青磚矮垣,進了黑漆剝落的小門,才看出館樓精巧,只是近看便知失於修補,雕鏤漆畫皆剝落殆盡。而院中山石點綴,石畔植極大兩株老梅。繞過山石,才見著山房燈光微明,張悅挑了燈接引豫親王進了屋子,進了雕花槅扇,隱約聞見一股濃烈的藥氣,而屋中幾案皆是舊物,燈下只見湖水色的簾幕落著微塵,更顯屋中靜得寂廖。

  有宮人迎出來,張悅問道:「慕氏醒了麼?王爺來了。」

  那宮人忙行禮不迭,豫親王道:「罷了。」那宮人這才回身揭起帳子,輕聲喚道:「娘娘,娘娘,七爺來了。」

  宮中家常都喚豫親王為七爺,只不過這宮人想必是侍候如霜的舊人,如霜雖被廢為庶人,她仍是喚為「娘娘」。若在禮法森嚴的宮中,被人聽到只怕要吃板子的,而此時在寺中,豫親王為人又寬厚,只留意看帳內躺著的如霜,依舊容顏似玉,而呼吸微弱,似是人事不知。於是問:「濟春榮來看過沒有?」

  那宮人道:「濟院正日前奉差去了上苑,張公公請何御醫每日來看,今日原開了一個方子,只是如今九城戒嚴……」豫親王便命取了方子來看,亦只兩味藥,只其中一味是參。因為疫病四起,傳聞唯服參膏可防疫,所以京中參價奇貴,雖手持黃金亦求購不得。於是對多順道:「我記得你帶了幾支參來,取來煎藥吧。」

  多順不敢反駁,只得提燈去取了參來,交給張悅。立時煎了藥來,宮人吹得稍涼,張悅便扶起如霜,意欲喂藥。而如霜雙唇緊閉,宮人雖然拿著銀匙,卻怎麼也撬不開牙關,直急了一頭大汗。

  豫親王道:「我來。」趨身向前,一手捏住如霜頰上頰車穴,頰車穴專司人咬嚼之肌肉,如霜果然雙唇微張,宮人便將藥一口口灌了進去,豫親王見她還能吞咽藥汁,心下略微放心。看吃完了藥,多順道:「王爺,娘娘此病,已非物力可及,乃是天命。王爺還是先回去歇著吧,娘娘或有厚福,明日便好了也不一定。」

  豫親王本來病中精神不濟,見如霜情勢稍緩,此夜理應無恙,於是長長歎了口氣,道:「唉……看她的運氣罷……」自覺渾身無力,知道發熱越發厲害了,只得扶了多順,回去歇下。

  智光大師素擅藥理,每日過來替豫親王看脈開方,於是豫親王又請智光替如霜診治,誰知智光大師診脈之後,一臉凝重,緩緩道:「這位女居士從脈象上看,仿佛是氣血兩虛,但細細看來,竟有蹊蹺之處,倒仿佛是中毒。」

  豫親王甚為意外:「中毒?」

  「女居士因傷了心肺二脈,似是常年服食寒鬱之藥,只不知是何種藥物。只是此藥甚為霸道,只怕毒性日久,難以撥除。」

  豫親王猛然憶起那日護送她前去行宮,途中她舊疾發作,曾經吃過一顆丸藥。其香極異,不由道:「我倒見過一次那種藥丸,通體碧色,不過蠶豆大小,有異香,仿佛像是麝香,又不太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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