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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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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憂心政務,心中倒似這雨地一般,只覺得不能寧靜。皇帝數日前便欲回鑾,被他專折諫阻——因為城中疫病漫延,為著聖躬著想,還是留在上苑周全些。而九城中交通幾乎斷絕,而百姓間連婚喪嫁娶都一併禁了,誰也不相互來往,家家戶戶大門緊閉,門上懸著香草蒲包,稱為「避疫」。 百官同僚之間,若無要緊公事亦不來往,朝議暫時停了,因皇帝不在京中,內閣每日便在豫親王府上相聚,商議要緊的政務。程溥年紀大了,操心不了太多,但南方賑災,北方用兵,事無巨細,豫親王還是得樣樣過問。這倒還罷了,最要緊的是錢,國庫裡的銀子每日流水介的花出去,仍維持不了局面。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戶部侍郎李緒喟然長歎:「王爺也知道,早就是寅吃卯糧,去年雖有一筆大的進項,但河工與軍費兩頭開銷,還有陵工與定州開鑿的商渠,四個鍋兒三個蓋,如何掩得住?」 去年的進項其實是抄沒慕氏家產,慕家百年望族,擁有良田、地契、房屋、金銀、私稟無計數,折銀達兩百四十余萬兩,讓朝廷足足過了一年的好日子。 豫親王覺得秋涼生襟,望著窗外大雨如注,不由得又皺起眉來。 邊關亦無好信,由鶴州守備裴靖所領的援軍與屺爾戊騎兵在憫月山下激戰數日,裴靖敗走黑水,兩萬人馬折損餘下不足五千,非但沒有解定蘭關之圍,反倒將自己困在了黑水之畔。兵部侍郎憂心仲仲,言道:「裴靖十餘年來鎮守邊隘,與屺爾戊交戰多年,這次竟一敗如斯。那屺爾戊的主帥,委實不能小覷。」 屺爾戊此次南征的主帥,竟然前所未名,卻被屺爾戊人呼之為「坦雅澤金」,意為「日光之神」,生得並非高大威猛,身材甚至比常人還來得瘦小纖細。然無人見過其真面目,上陣必戴黃金面具,面具鑄眉目猙獰,跨駿馬,執長矛,一身燦然金甲,映著朝陽下如日之升,真隱隱有神威之感。其人用兵極詭,數月來與天朝交戰數次,屢戰屢勝,一時之間,頗令邊關三軍忌憚。 派出去的探子打聽回來,皆道此人乃是屺爾戊大汗查哥爾與巫女阿曼的私生子,年方十六,生得娟然如好女,所以才戴黃金面具上陣,以助威嚴。更有離奇傳言,說道此人並非查哥爾汗的私生子,實是大汗最幼的一位公主,因自幼尚武好戰,精通兵法,所以這次屺爾戊南征,查哥爾竟委她為帥。其實屺爾戊風俗,女子素來與男子平等相待,如果真有此事,倒也不算意外。 統率北營三軍的睿親王接獲這樣的諜報,仰面大笑:「妙極,待我大軍俘獲了公主,兩國還有望結一段大好姻緣。」 在一側侍立的文書李據聽了並未動聲色,卻在當晚給豫親王的修書密報中詳述其情,甚為憂慮:「張狂大意,口齒輕薄,只恐敗跡已露。」 豫親王對皇帝派遣睿王統軍亦持異議,因為睿王從未曾上過戰場,且恃才傲物,只怕大軍取勝不易。而皇帝漫不經心道:「勝了就罷了,若是敗了,朕正好治他的罪。」 但定蘭關是西北鎖鑰,若是失了定蘭關,西北六州將無險可守,屺爾戊鐵騎可以徑直南下,輕取中原。豫親王道:「到了那時,只怕會誤了天下大事。」 皇帝微微眯起眼,仿佛是笑意:「若誤了天下大事,祖宗社稷面前,殺一個親王,總交待得過去了。」 這是豫親王第一次聽到皇帝口中吐出那個「殺」字,仿佛是輕描淡寫,卻令人在心底微生寒意,但他素來敬慕皇帝,也就從此不提。而睿王領著大軍,不斷遣人回來催糧催餉,一路又滋擾地方,沿途各級官員稍有供奉不及,便一本參到。而皇帝素來縱容這位手足,凡有所奏,無有不准。一時之間,兵部、戶部、吏部皆被這位驕矜跋扈的王爺,左一本右一本雪片似的奏摺逼得苦不堪言。 這還不是最令豫親王頭痛的事情,最迫在眉睫的大事還是防疫,因為瘟疫橫行,整座京城便如同一座空城,死氣沉沉。九城早已經禁絕出入,商鋪囤積居奇,雖然兵馬司每日巡城,但民心惶恐動搖不定。幾日之後,最令豫親王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宮中亦有人染上了疫症。 雖然皇帝不在宮中,病死的內官也立刻送到郊外火化,但不過數日,又有一名宮人病倒,症狀與疫症無異,豫親王立時下令將凡是染病的宮人送到城外西覺山中的大佛寺,籍此隔離。 而豫親王自己也病倒了,起初只以為是操勞過度,後來發覺低燒不退,雖無腹瀉之症,但幾天之後,仍舊藥石無靈。他心下明白,只怕自己也是疫症,所以當機立斷,一面遣人知會程溥,一面預備孤身移居大佛寺。只是唯恐皇帝擔憂,所以只是瞞著。多順苦勸不得,忍不住抱住他的腿放聲大哭,豫親王道:「你哭什麼?」 多順一邊拭淚一邊道:「王爺到哪裡,奴婢就到哪裡。王爺打小就是奴婢抱大的,奴婢侍侯王爺這麼多年,一天也沒離了王爺,王爺要是嫌棄奴婢,奴婢只有往這柱子上一頭碰死了。」 豫親王仍發著熱,自覺渾身無力,見他糾纏不清,唯有哭笑不得:「我只去三五日,等病好了就回來,你做出這種窩囊樣子作甚?」 多順涕淚交加,說什麼就是不肯放手,豫親王無奈,只得答應讓他同去大佛寺。 大佛寺原是仁宗皇帝禪位後的修行之處,歷年來為皇家禮佛之地。百餘年來又歷經擴建,樓臺佛閣愈見宏偉壯麗,寺中更有一尊白檀大佛,高達八丈,頂天立地,寶相尊嚴,號稱天下奇觀,寺亦因此而得名大佛寺。 豫親王帶著多順,輕騎簡從出了城,待至西覺山下寺門,但見雲台高聳,石階如梯。就此上山去,黃昏時分天氣陰霾欲雨,而大殿佛閣巍峨,寺中處處點著藥草熏香,飄渺的淡白煙霧繚繞在殿角,飛簷上所懸著銅鈴,被風吹得泠泠有聲,宛然如磬。 主持智光法師親自率著小沙彌將豫親王迎進寺中,大佛寺素以秋景最盛,有西京三奇之譽,「三奇」便是指寺中楓濃、桂香、竹海。寺後山上原是數頃竹林,碧篁影裡,風聲細細,纖葉脈脈,中間刳竹引得溪流宛轉,水亦沁翠如碧。雖以甬石為道,但蒼苔漫漫,只聞溪聲淙淙,其聲似在道左,又忽在道右,一路伴人迤邐而行,過了一道竹橋,才見著碧杆森森,掩著一帶青石矮牆,似是數重院落。 豫親王雖然數次來過寺中贍佛,卻從未曾到過寺後,見此幽靜之境,不由覺得肌膚生涼:「西長京內竟還有如此境地,若是於此閉門靜坐,可令人頓生禪意。」 風吹過竹葉漱漱如急雨,智光法師微笑道:「王爺果是有緣人。」遙遙指點院門之上,但見一方匾額,字極拙雅,卻正是「此靜坐」三字,兩人不禁相視而笑。 豫親王注目那字跡片刻,道:「這仿佛是勝武先皇帝的手澤。」 智光法師道:「正是。勝武先皇帝為皇子時,因生母敬慧太后崩,停柩本寺,勝武先皇帝曾在此結廬守孝三年。」 因是先祖帝手澤,豫親王整理衣襟,方才恭敬入內。待進得院中,但見木窗如洗,幾案映碧,滿院翠色蒼冷,一洗繁華景象。院中不過數莖梧桐,倒落了遍地的黃葉,堆積砌下。砌下雖仍是磚地,但蒼苔點點,如生霜花。而舉目望去,唯見修篁如海,仰望才見一角天空淨如琉璃澄碧。豫親王不由道:「居此讀書甚佳。」智光法師但笑不語,命小沙彌在廓下煎了藥茶,他頗知藥理,親自替豫親王把脈,沉吟道:「王爺這病倒不似疫症。」 豫親王道:「是與不是,眼下滿城大疫,總不能連累了旁人,所以我就來了。」 智光不由合什道:「王爺此為大慈悲心,必有果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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