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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智光于杏林之學見識極為弘博,聽他如此形容,不由道:「莫不是寒硃丸?」雙掌合什,默誦佛號,才道:「先師曾見前人散帙中記載此藥,道是用硃麝等數十味奇藥合成,雖可暫舒心肺,實乃飲鳩止渴,且久服成癮,禍及後代,唉,實實陰毒不可用。」

  豫親王沒想到那藥竟如此大的毒性,問道:「可有解法?」

  智光搖首道:「先師亦未曾見過此藥,貧僧更未見過,實無半分把握解毒,不過勉力一試罷了。」他酌斟良久,才提筆寫下一個藥方。寺中本來就有藥庫,張悅按方去向掌藥庫的沙彌取了藥來,但因為疫病橫行,藥庫之中的藥材,其十之八九散舍給了滿城百姓,所余不過一二,亦不甚全。而所缺藥材,亦無處買去——所以一連十數日,並無多少實效。

  而豫親王自己亦是病人,智光法師雖每日前來依脈換方,豫親王覺得精神稍複,只是依舊每晚低燒,至天明時方退。而皇帝終於知悉他的病,十分擔憂,每日遣人來問。智光大師雖覺其並非疫症,但豫親王為防萬一,總是隔門就打發走了使者,又請為婉轉代奏,請皇帝萬勿派人前來,以免傳染病疫。

  他病情反復,如霜卻略有些起色。這日張悅來報:「娘娘可算是醒了,雖然不過只是片時,好歹睜開了眼睛,還問了一句:『這是在哪兒?』可見人是明白過來了。」

  豫親王亦覺得欣慰:「好好侍候著。」

  不知不覺,在寺中已過了十來日,豫親王居於寺中,只覺人生在世,從未嘗像如今這般清靜過。每日唯聞梵音靜唱,竹聲如雨,雖然吃的是粗茶淡飯,然後滌風飲露,胸懷為之一洗。這日清晨天方微明,竹林前群鳥已經噪唱。他在院中負手而立,聽鳥啼清音宛轉,不禁面帶微笑。多順從外頭進來,一瞧見了,恨得頓足道:「我的爺!這樣冷的早上,連件袍子都不穿就站在這風口,真真是想要奴婢的命了。」

  豫親王新近又添了嗽疾,咳嗽了兩聲,問:「你從哪裡來?」

  多順道:「奴婢去瞧了瞧慕娘娘,聽張悅說,昨天娘娘還吃進去了幾勺薄粥,嗓子說話也跟尋常人一樣了,瞧這樣子,真的是漸漸大好了。」

  豫親王不由微笑道:「智光大師乃杏林國手,有妙手回春之實。」

  多順道:「什麼妙手回春,王爺病了這麼久,他天天左一個藥方,右一個藥方,怎麼就拖拖拉拉,治不好王爺的病。」

  豫親王道:「你懂什麼,藥石諸物,亦不過借天之運氣,好與不好,與大夫有何相干。」

  多順笑道:「不過住在這裡,奴婢倒覺得王爺比在府裡精神些,從前積年累月的,只見王爺皺著眉頭,這幾日王爺倒時時常笑了。」

  寺中歲月倏忽,原是最易度日,豫親王既在病中,無事喜靜坐。偶爾借向智光大師借幾卷佛經,亦不過靜坐默讀。多順偶爾煎了藥來,總見他在窗下讀經,便嘀嘀咕咕:「好容易說是來養病,卻不肯有一日歇著,只曉得看書勞神。」

  豫親王聽見,不過一笑罷了。

  這日晚間豫親王依舊在燈下看佛經,忽聞腳步聲急促,猶未起身,已經聽到張悅的聲音,十分張惶:「王爺!王爺……」多順忙迎出去,呵斥道:「什麼事大驚小怪的。」

  張悅吃力的吞了口口水,道:「慕娘娘突然不好了。智光大師又不在寺中,奴婢真怕……」

  如霜的病本來漸漸見好,見張悅這般驚惶失措,豫親王不由問:「怎麼回事?」

  誰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待豫親王進了修篁館,只看見宮人狼籍萬分的躲在屋角,被褥、枕頭淩亂扔了一地,而如霜縮在床角瑟瑟發抖。豫親王見她嘴唇烏紫,牙齒輕戰,似是覺得十分寒冷。張悅大著膽子拾起被子替她圍上,她仍渾身發抖,如小獸般蜷縮成一團。豫親王猜測她這是寒毒發作,而智光大師偏又去了城東為貧民懺經散藥,不在寺中。所以只得另想辦法,於是命人又取來幾床被子,如霜仍是冷得發抖,最後在屋中生起火盆來,剛剛將火盆抬進來,誰知如霜忽然一笑,她本來久病,瘦骨嶙峋,更兼散發淩亂,這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當真形如瘋魅。「呼」一下突然推開宮人,眾人攔阻不及,只聽「砰」一聲,她已經撞在柱子上,頓時鮮血長流。

  張悅諸人皆嚇得面無人色,豫親王搶上去按住她額上傷口,血順著他五指間湧漫而出,他伸手試探如霜鼻息,道:「還有氣息。」張悅早嚇得傻了,還是多順反應快,忙忙到香爐中抓了一把香灰來,用力按在如霜額上傷口。豫親王又遣多順去藥庫取外用傷藥來,如霜早就昏闕過去。

  張悅早嚇得涕淚交加,哆嗦著跪下道:「王爺開恩……」

  豫親王道:「罷了,誰也沒想到她會一意尋死。別自責過甚,況且我站在這裡亦不及阻止,你又何罪之有?快起來吧。」

  張悅一邊拭淚一邊道:「日間娘娘還好好的,誰知道……」

  豫親王想到如霜适才神色恍惚,形如瘋魅,似是被寒毒折磨得失了心智,不由得又歎了口氣。待得第二日,智光大師回到寺中,又去診視了如霜傷勢,親來向豫親王道:「女居士本來中氣不足,此次外傷甚重,傷口紅腫,又有發熱之勢,怕是大有兇險。」

  如霜自那日後,一直昏迷未醒。每日高熱不退,如此一連數日,連藥汁都灌不下去了,眼睜睜看著無救,張悅諸人只得悄悄預備後事。誰知又過了幾日,如霜竟奇跡般退了高燒。智光大師甚是意外,試著開了幾個方子,果然漸漸調養起來。只是如霜自昏迷中蘇醒後,竟似喪了心智一般,只道:「這是何處?你們快快送我回家去。」

  宮人見她如此,小心翼翼道:「娘娘,您是在這裡養病,等病好了,就可以回宮去了。」

  如霜道:「娘娘?你如何這般稱呼我?讓我去宮中作甚?」

  如此顛三倒四,說是神智全失,卻又知道自己身世來歷,但對這年來種種事故,慕氏抄家滅族、她自己入宮、冊妃、廢妃……皆像是抹去的乾乾淨淨,只知道自己乃是慕家的女兒,所以時常吵鬧,要回家去。

  張悅不敢造次,稟明了豫親王再請了智光大師來診視,智光大師向如霜問了半晌話,方才去向豫親王道:「王爺,娘娘是頭部外傷過重,怕是患了失魂症。」

  「失魂症?」

  「前朝藥書上有載,濟州庶民王某,伐木時頭部為樹枝重擊,雖然醒來,但數十年間記憶全無,只記得幼時種種事。人皆怪之曰『失魂』。這失魂症的症狀,與女居士目前的症狀,倒是甚為相似。」

  豫親王聽得此言,雖是前所未聞的罕見之症,只問:「可有法可醫?」

  智光大師道:「此症貧僧亦是首見,此病非經脈之症,若非神力,凡藥只怕無靈。」

  豫親王歎息道:「所謂天命如此。」

  智光大師合什念佛號:「前世因,今世果。女居士業障重重,得此結果,亦非不幸。」

  豫親王想著此事,應該遣人稟告皇帝,種種細微之處,還得由自己執筆,於是先行去修篁館探視。

  初進館門,只見幽篁遍地,透過竹影,只見如霜獨坐窗下,托腮望著山石間出神,她病體漸複,容貌雖遠不及從前美豔,仍帶了幾分憔悴之色。卻素顏青鬢,作女兒家妝束。豫親王想起數次見如霜,在宮中時皆是濃妝盛容,後來幾次又是困病掙扎,形容失常。現在她這般素衣淨容,如尋常大家世族的小女兒,倒似換了個人似的。

  宮人捧得藥來,遠遠看見豫親王帶著多順進了院中,忙忙道:「小姐,豫王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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