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落蕊重芳 | 上頁 下頁
六二


  駱垂綺回望住他,這真是來勢極洶的一場病吧?眼前的孫永航神形憔悴不堪,臉色是一徑兒的蒼白,人似乎一下削了下去,不復當初的風采,連那逼人的光華都消失得尋不著舊跡。

  孫永航握著她的手傻站了會兒,才忽然驚覺到觸手的冰涼,連忙將身上那件披風除下,替她圍上。「在外面等久了麼?是什麼要緊的事?叫曆名來說聲,我也一樣會馬上趕回來的!也真是!這大雪天,凍天凍地的,出來也不知添件衣裳!」他給她呵著手,輕輕揉著。

  駱垂綺看著眼前這樣的他,忽覺眼中的淚意再關不住,拚命撐大的眼,仍是消不去水意,一眨,淚便「叭嗒」一顆滴在孫永航的手上。

  孫永航一震,看著那淚,身子忽然有些抖起來,再不能抬頭看一眼心中人兒的眉眼,那想了近乎一輩子的眉眼!他咬著牙,聲音低抑得幾乎聽不清,「垂綺……」

  就是這一聲,似是打破了所有的迷嶂,讓駱垂綺的心意瞬間硬了起來。她瞅著他,極深極抑,「永航……我求你,去救救菁兒……好不好?」她抖著唇吐字,每一字吐出,都像是把刀,將兩人之間維繫的點滴一一斬斷,聲音愈後愈啞,揉進了壓抑著的泣聲,低到心坎裡。

  然而孫永航聽清了,正因聽清了,他才猛然抬起頭,眼神裡漲滿了不敢置信,他幾乎是立時地,一下滑開了緊握著的手,只是深深地注視著眼前淒婉卻似堅冰般不可逆轉的神情。他猛地退了幾步,險險地靠住身後的石獅子,滿手的冰雪,涼透了他。

  此時一名家丁忽然插了進來,像是忽然冒出來似的,沖著孫永航道:「航少爺!三爺請您回去呢!少夫人就要臨盆了!」

  一句話砸下,這方天地忽然間寂靜了起來,連風雪也似是一時停了一樣。那家丁忽然有些害怕,不住地往後退,退了幾步,便一溜煙跑了。

  孫永航根本早已承受不住駱垂綺這般的神情這般的話語,他捂著臉大喘了幾口氣,才掙扎著道:「你放心……」

  孫永航撐著身子,雇了頂轎子載垂綺先回府,隨後又托了宮中的御醫一併回府看診。回府之後,他直接便由後門入回影苑。那御醫原是兒科高手,細看了看,便向在旁的人寬慰道:「這是小兒慢驚風,尚是輕症,無妨!此病原是在胎時稟氣不足,又外感風邪所至,我開劑羌活散,先服個三帖試試。若好了,便只需再用些將養補氣的便是。」說罷,他留了方子,又囑了如何服藥,仍由孫永航送出府外。

  駱垂綺見自己孩子終究無甚大妨,不由欣喜萬分,只是抱著孩子和著淚笑。外間的孫永航默默地在一邊望著,空茫茫的眼神裡一片黯淡。

  他呆立著,直到前廳又來幾個下人催促,之後又是曆三娘親自過來喜報,說是二少夫人亦得了名男孩,三老爺已經取了名,叫荻呢!

  他茫然地任著人將他拉去「秋芙院」,當懷中被塞入另一個正啼哭著的嬰孩時,孫永航忽然覺得自己的心整個兒被鏤空了。他低頭望著懷中的嬰兒,他的骨血……也是他的骨血啊……

  他回望向柔姬,一時理不清心中到底是什麼感覺,瞧著眾人的神色,他趨步向前,訥了半晌,卻仍吐不出半個字來,眼神裡盡是對於自己的疑惑。眾人卻只當他高興得傻了,一邊悄悄退出去,以為他倆要說些體己話。

  然而柔姬卻看懂了,看懂了那眼中的空茫,看懂了那眼中的死寂,更看懂了那雙眼中一抹深深的疏離。心驀地悲起來,饒是料得這般遠,求得這般少,她還是覺得痛極了。人生一世,她到底求得了什麼?

  癸卯年在一聲聲爆竹裡響過了,又是一年春芽。項成剛因是年裡出了這檔子事,心裡頭總擔心駱溶二人,便索性下了山,跟著孫永航在衙裡謀了個差住下,也好隨時照看二人。他也順道把老菜頭給帶了下來,每天負責把那頭黃牛給喂得壯壯的。

  柔姬坐足了兩個月的月子,相夫人也回了府。眾人都對這名生得極好的孩子寵愛有加,然而柔姬自己卻不喜歡,甚至是討厭。

  她討厭,討厭自己兒子的那雙眼睛,那雙一睜開就叫孫永航驀然狂喜而又怔忡的眼睛。那是一雙微呈杏仁狀的眼睛,眼線雖長一些,然而當這雙眼睛望著你的時候,就極帶著一個人的神韻。

  她不明白,為什麼明明是她的兒子,卻偏帶了那人的神情?眼看著孫永航的似喜似悲,柔姬的心也一點點死寂了起來,唯一跳動的,竟閃出些恨意來,深深的、刻骨的恨意。

  又一日的孫永航,旁人只道他寵愛孩子,然而柔姬知道,他不是寵。他並不會逗弄孩子,他往往對著那雙眼睛,一望便能出神。

  一股說不出來的澀意,讓這日的柔姬心頭驀地尖銳了起來。她叫來春陽,「走!我們去看看姐姐吧!」

  春陽一愣,繼而閉緊了嘴巴,無聲地跟在她後頭,入了回影苑。

  曆名過了年便又馬上回了府,孫永航也不用他再做別的,只一應照應著回影苑的一切物事。這一日,他正掃著雪,厚重的雪襯著梅花一看,倒確是美景一道,然而于人行路卻甚不方便。小公子病養好了,又學了走路,總防著跌跤。是以他拿著把大掃帚只掃著。

  抬眼忽見柔姬伴著幾個丫鬟僕婦過來,他不由眉宇暗攏。一旁的溶月早皺上了眉。

  駱垂綺這連日來倒有些著了風寒,是以孩子仍交給溶月帶著,怕這寒氣又過了去。她無事便做著給孩子玩的布老虎,才比樣著看,柔姬已走入廊上。

  「喲,姐姐好興致!這正做布老虎哪?」她說話間,人已入了屋子。

  駱垂綺神色黯淡,起了身,笑意總是太過勉強,只吩咐了上茶。

  柔姬一笑,「妹妹得知這幾日姐姐身子不甚爽快,早想著過來呢!但正在月子裡,我娘也教訓我說,月子裡的人,走來走去人家忌諱!所以,也就擱著了。想姐姐大人有大量,也當不計較妹妹失禮才是。」

  駱垂綺聽她刻意說起娘親教訓,臉色一白,只勉強答道:「你太客氣了。」

  柔姬瞧見那落落的神色,心頭又是刺痛又覺爽快,連自己都有些譏誚起來,「呵呵,說起來,姐姐這身子骨也真是嬌弱呢!去年,姐姐臨盆的時候可真嚇壞了人哪!還正巧趕著爹爹擺宴,唉,那個杜遷,也不知怎麼趕上了,硬是將好好的宴樂掃了興頭。啊!姐姐不要見怪!柔姬向來直來直去,不習慣那些場面上的扭著腸兒說話,姐姐可別往心裡去啊!其實杜先生關心姐姐是好意,但說話也得注意場子不是?這樣給人家誤會,還以為姐姐你的師訓不好呢!姐姐你說是不是?」

  駱垂綺心中暗沉,抬眸瞧著柔姬那眼神中的張揚,她忽然有些可憐自己。為什麼,到如今,她駱垂綺居然淪落到這個地步?幼時的隱忍,此間的委屈忍辱,忽地激起她秉性裡的傲氣。她抬眼直視著柔姬,正對著那份張揚,沒有說話,卻已成功地阻卻了柔姬後面仍欲吐出的不堪言辭。

  柔姬瞧見這眼光,心裡愈嫉愈恨,然而一晃眼看到了溶月手中正抱著的孫菁,又想起了自己的兒子。那雙極易叫人勾起思念的眼睛啊,為什麼,為什麼總不能有她的一角?她求得微薄,只要一角就好啊!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