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落蕊重芳 | 上頁 下頁
四四


  那聲音仿佛是不勝厭煩,「好吧!奶奶,我知道老爺子大概跟你說過些什麼……也是!我這世上還能有誰?早無一個親人,何不暫且拾一個親人?奶奶,其實老爺子錯了,我駱垂綺壓根兒不是什麼三頭六臂的人,一個深閨女子,即便受了委屈,但深宅大院的,我又能顛出些什麼來?何必防得這麼深!」

  「孩子……你千萬別往悲處想!我知道,孩子,你受了太多的苦,太多的委屈……爹娘走得早,舅舅舅母又不貼心,只是寄人籬下……奶奶是真心疼惜你的!孩子,非是奶奶撒手犧牲你啊,你如今也看到了,在這個家裡,奶奶其實和你一樣……唯一能依靠的人走了!奶奶如今也是孤家寡人,今兒我病著躺在這兒,又有誰來看過我一眼?我亦是無親無靠了……這群狼!他們不是人!」

  先是一聲哽咽,再是一陣禁忍不住的飲泣,只是又泣又咳地嘶著聲音,「……孩子,從今往後,咱們兩個來依靠……奶奶和你,相依為命!」

  孫永航的手直抖著,扶在樹上的指尖早已插得出血,而另一手,拳頭緊握,白得近乎要捏斷骨頭似的。他聽到了,他聽到垂綺一聲由喉間翻滾而出的哽咽,他聽到一聲連氣都走岔了的「奶奶」,窗前暈黃的燈影,照不出身形,然而孫永航卻仿佛看到了他的妻子在燈燭中落淚飲泣,如此怨恨,如此悲淒。

  而他?他究竟在做什麼?他瞅著自己的雙手,微顫,只是打著顫。他這個許了白首之約、患難與共的丈夫,究竟在做什麼?他為什麼兩手空空?他為什麼一無所有?他為什麼竟沒有一樣提得起來保護自己的女人?保護自己的所愛?他還是垂綺的丈夫嗎?他還是個男人嗎?他還是個人嗎?

  露漸漸重了,打濕了鞋襪,打濕了喜袍,然而孫永航卻依舊一動不動地立著,任憑霜寒加重,任憑雨露濕襟。

  原本在前廳伺候的曆名在接著尋人的信後,稍一沉吟便往這邊行來,果然,才入院,便瞧見原本該在新房花燭的孫永航正癡立在已經稀落的桂子樹下。

  他往那透出暈黃燈影的窗臺一望,心底亦是酸苦,然而木已成舟,終究還得直面事實。於是,他輕輕地上前,也不用言語,只扯了扯孫永航的衣袖。

  孫永航回頭看他,卻目中無物,仍一徑兒癡呆,好半晌,他才回神,狠狠閉了閉眼,再度瞧了眼那暈黃的窗臺,咬牙狠心離去。

  柔姬靜靜地坐在新床上,精巧的滴漏一點點漏去,而難堪卻一滴滴聚起。業已四更,原本前廳隱隱傳來的熱鬧都已漸漸散去了,為什麼,他還不見人影?

  是新婚之夜,那對紅燭猶兀自燒著,燭淚緩緩淌下,還雜著燈芯爆出燈花的「嗤嗤」聲。夜靜極了,丫鬟僕婦們個個都屏著氣陪著等。喜娘覷著柔姬的臉色,覷了幾回,心中暗道不妙,只想尋了差兒趕緊脫身才好。

  才想著,前頭院裡沒得傳來幾聲喧嘩,喜娘便連忙吩咐著:「快去瞧瞧,不定就是爺醉了,叫人攙了來呢!」只一聲下,她便忙忙地趕著孫府裡的幾個丫鬟出去了,只留一個守著門。

  柔姬正自泫然欲泣,然聽見喜娘這麼說,心中倒折過一半來,以為是叫前廳的喜宴拖住,一時走不了。這一想,便忙將滲出眼角的濕意給悄悄抹了,回嗔作喜,以為人就來了,忙端身坐好。

  大約又過了半個時辰光景,終於有人聲往這邊過來,柔姬猛地抬頭去看,門果被推開,孫永航一身喜服地走了進來,由暗而明。

  孫永航抬眼朝仍坐在榻上的柔姬瞥了眼,卻並不言語,只是將這身喜服兀自脫去。那素日伺候的僕婦接過喜服,一捏在手竟是潮的,便脫口道:「喲,這衣裳竟濕了?敢情是叫這霜露打的!航少爺快暖杯酒兒,小心著了涼!」

  原本在屋外就要離去的曆名聽見這話,便馬上接過了口,「哪是呢!這是叫前廳酒灑的!菊媽!三夫人前廳喚您呢!快隨我去吧!」

  孫永航朝曆名看了眼,這才朝柔姬說了句話,「晚了,就歇著吧。」

  此話一出,眾丫鬟僕婦便都散了去了,那春陽也不便留,朝柔姬瞧了眼,也跟著退下。

  一時房中靜極,柔姬又複緊張起來,心撲撲地跳,只是瞅著孫永航的靴子往榻邊過來了,半天也不敢稍抬一下頭。

  孫永航冷峻地看著她的烏雲盤髻,上綴著精巧難得一見的金釵玉鈿,步搖輕蕩,珠花微顫,在紅燭盈潤的光暈裡,澤澤生光。

  呵!果是尚書千金!當日垂綺便沒這等金銀環鬢,想來亦是富貴逼人!竟逼到這份上!

  一思及此,孫永航心頭更是有恨,只輕吸了口氣,勉強抑住,才在榻邊坐下。坐著,便不由想起當日與垂綺新婚,也是這般紅燭高燒。

  願身恒長存,陪佐嬌顏共晨昏!

  願妾久芳華,隨侍君畔永朝夕!

  此身仍存,可是晨昏朝夕相伴卻已是他人!孫永航下意識地捏緊了衣袖,眉夾得死緊。垂綺……是恨透了他啊!恨透了!

  可是,他也恨!他也恨透了!只是為什麼,他卻還得這麼做著?昧著良心,違著意願,他到底在做什麼?

  「永航……」一旁的柔姬並不知他心裡正怨憤無處可泄,只見他衣袖攥得極緊,不由小聲喚了一聲。

  孫永航猛地一怔,一瞬時,他聽著這熟悉的喚聲,竟以為垂綺仍坐在身畔,下意識地扭頭一看。然而,待見到如此陌生的容顏,漫天的失落俱壓下心頭,冰涼一片,繼之而起的是怨,是恨,洶洶地湧上來,叫他只是冷漠地瞪著她。

  柔姬本是一喚,卻不防孫永航猛回過頭來直直地瞧著她,眼神中狂喜無比,然而僅是一瞬,她甚至還不能確定的時候,那眼中的激昂霎時滅去,只余一星星冰冷的火光。

  柔姬心中暗暗猜到,不由也有些惱了,只把頭往邊上一撇,放言道:「孫永航,你若不願娶我,當日就該早說!為何今我入了門,卻又給我這種臉色看!」

  「原該早說?」孫永航聽了這話不由笑得有些諷,繼而想起種種逼迫,種種不甘,心頭愈怒,然而愈是恨極,孫永航卻愈是冷靜,思及他所要行的計劃,思及垂綺所受的苦,無論如何,他都要收回來。

  他盯著柔姬看了半晌,終於壓下心緒,只是笑得有些輕佻,「蒙你相大小姐青睞,我孫永航又豈會那麼不識好歹?」他笑著親近,將人扳回來,只在其頰上一碰。

  饒只一碰,柔姬便覺得羞澀難當,想見孫永航的調笑,心頭又是羞又是喜,只熱燙了臉,滿心滿意地甜蜜,只說不出話來。

  孫永航湊著她耳畔笑道:「我爹也多賴岳丈大人相助,才得脫清軍餉一案,說起來,你相家還是我家的救命恩人!如此大恩,我孫永航怎麼會不銘記在心裡?」

  那柔姬原本滿腔濃情蜜意,但聽得孫永航這話,心意不由有些涼,只回頭望著孫永航輕聲道:「我爹相助之事原是父輩之間的交情……我,我只是嫁於你,只盼著……只盼著,咱們夫妻兩個……恩愛無間,便是好了……」話愈到後來,語聲愈輕,最後幾字竟是輕不可聞,連頭也低了下去。

  孫永航聽得這幾句,心頭不由更恨。呵!她倒來裝清高,究竟是不清楚她相家逼婚呢還是怎地!當下,他只一聲冷笑,「哦?夫妻兩個?呵呵,只可惜我孫永航早有妻室,若不為軍餉一案,只怕這輩子亦不得再見相小姐芳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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