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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柔姬一愣,再料不到他竟道出這一句來,怔了會兒,才思要答,卻見孫永航早回過身去,將系在他身上的喜綢解去。

  而一旁,喜娘看得微愣,待要阻止,又瞧見孫永航格外深沉的眼神,只好隱住,一邊尷尬地使眼色給丫鬟。丫鬟這才從有些接不著令子的神情驚過來,連忙將喜盤捧上前。

  喜娘接過,咧開了嘴正欲說,孫永航卻揮了一記手,「扔什麼呀!當日我和垂綺成婚的時候還不也扔了?呵呵,」他微微一聲淡笑,「也只是睡的時候硌得慌,討了個口頭吉利,卻是吃足了苦頭!柔姬,咱還是撤了吧。」

  他回頭朝柔姬一笑,柔姬心頭一喜,正欲也回他一笑,卻見他早回過頭去,當下只好也應了聲,然而應聲才下,那邊,孫永航早將系著紅繩的合巹酒一飲而淨。

  柔姬微詫,才欲詢問,卻見他將自己那杯亦端起來飲淨了。一時屋中靜極,喜娘丫鬟俱愣愣地朝他傻看著,再說不出半句話。

  孫永航仿佛這時才注意到她們的目光,只朝自己上下瞧了幾眼,然後瞅至合巹酒盞上的那一根紅繩,這才恍然大悟,「啊,原來這是合巹酒啊!呵呵,我一時忘了,以為這一輩子隻吃一回就夠,上回記得牢,這回早給忘了。只一時渴了就喝了……唉,其實也不過就那些虛禮,麻煩又了無意趣……呵呵,柔姬,你介意嗎?如果你覺得必要,那咱們再來補過,如何?」

  柔姬瞅著他笑望著自己的臉,忽然之間心頭泛上一股說不出的酸澀,唇抖了抖,淚已噙在眸中。

  孫永航瞧見,微冷了笑,立時別過身去,「既然都不介意,那就撤了吧!啊,柔姬,你先好好歇息,我去前頭應酬應酬就來!」說罷,他長身推門而去,竟是再無回頭朝她看一眼。

  正禮一下,孫永航拜過主婚人信王,信王便辭了回府,待送出府門,這廂便鬧開了場,直拉著新郎倌喝酒。

  席間敬酒,孫永航下意識地喝得很猛,素日的友人,出生入死過的兄弟,各房的親眷,但凡沾著親帶著故的,他一一敬下來,半分不肯叫人分代。

  孫騏看得心中暗急,奈何人多語雜,又兼親家相淵也都在場,只能尷尬地陪著笑,連連舉盞,同時亦喚自己的另兩個兒子永彰、永勳前去擋酒。

  孫永航來者不拒地猛喝著酒,根本不理兩位兄弟在旁擋酒的意思,旁人倒還覺不出什麼,一齊在生死場上拚過命的聞諺卻隱隱覺出了什麼。他雖不知到底因為何故,但也知道如此不妥,便起身立起,一下攔住了營裡別將敬過來的一大海碗:「哎!你這肚裡養了酒蟲的,別老借著將軍的名頭討酒喝!將軍既是延了你來,自然能讓你喝個飽,拉扯什麼!正經讓將軍回房陪陪嫂子才是!」他一把奪過孫永航手上的酒碗,與那別將一碰,「來!要喝兄弟陪你喝!管叫你今兒趴下!」說罷便先幹為敬,一氣喝了。

  那別將見是如此,也不甚在意,只「哈哈」一笑,「好!有聞哥哥作陪,小弟我也得了個酒伴了!哈哈!」說著,也是一飲而淨,再不糾纏著孫永航敬酒。

  孫永航默默地朝自己空了的手看了會兒,才轉向已與眾人拚在一處的聞諺,眼神極淡,這連番的酒水下肚,他的神志竟是異常清醒,半點沒有糊塗。

  他回過頭,眼神透過一架屏風,朝正堂里間主席上的相淵逼了過去,冷冷地二目相接,孫永航撇開一群仍想與他對酒的人,迎著相淵審視中帶著思量的眼神,快步走了過去。

  人至席間,孫永航已是俊容帶笑,眼神微散,仿佛已有些不勝酒力。「啊!永航今日首敬岳父岳母大人,小婿在此敬謝您二老配賜佳人!」說著,也是一盅相敬。

  相淵本道這孫永航定會有所怨懟,卻不承想,他是如此識時務,如今看來,他家柔姬在孫府裡亦不會受什麼委屈了。相淵心中寬慰,對待孫永航的態度亦有所和緩,當下也是一笑,「呵呵,柔兒自小嬌慣,今日之後,可是將這燙手山芋丟給賢婿你嘍!」他哈哈一笑,也滿飲了一盅。

  孫永航笑意半分未收,仍行一禮,「岳父大人放心,小婿得此佳配,自當珍惜萬分!」

  語畢,他又向孫騏一拜。知子莫若父,孫騏早瞧見兒子眼底深處那抹冷寒,亦注意到他執壺極緊,雖這番應對看來似乎無事,但亦不承想他會對自己有什麼舉動。如今這鄭重一拜,立時唬得孫騏心神微驚,不知這兒子有何作為,只小心翼翼地不敢做聲。只見他亦執壺斟酒,膝行至前,提杯高舉過頭送到他面前,「爹,您半生操勞,只為兒子,如今孩兒已經長成,深知爹爹心中掛累。孩兒僅以此酒暫代撫育之恩!從今往後,兒子定不負爹爹期望!」一番話落,他猛地將酒往口中一灌,明晃晃如刀背刃光的眼神直射向孫騏。

  孫騏原本拿著酒盅的手輕輕一抖,險些潑將出來,只勉強陪著笑意,「你明白就好,明白就好……」

  此時孫永彰也正回到孫騏身邊,眼見著場面有些冷,便陪著一笑,「爹啊,現下已過亥正,大哥今兒成婚,嫂子可還在屋裡等著哩!」

  孫騏聽得此話好比是死囚遇了赦,然瞅見相淵神色,又不便直言,只得勉強笑了笑。

  相淵一聽此說,想著女兒新房無趣,現下也已晚了,正該新郎回房才是,便也跟著道了句,「呵呵,論時,也的確有些晚了……」邊說,邊瞅了孫騏一眼,打趣道,「啊!已過亥時了呵,新郎再不回房,只怕新娘一不高興,可就不許洞房了啊!哈哈哈!新郎倌,快回房去吧!」說著,連連拍了拍孫永航的肩膀幾下。

  孫永航冷眼掃過被相淵拍過的肩膀,唇角微乎其微地掀了下,仍帶著笑意朝席間眾人一揖到底,「既如此,永航告辭!」

  「呵呵呵,去吧去吧!」

  孫騏眼見著兒子離去,這才松下一口氣來,繼續應付著親家說笑飲酒。

  孫永航退出外堂,卻並不往新房走來,反而折向北,行過正房正院,在正房內院一棵臨窗的銀樨樹下站定。

  屋裡隱隱傳出些聲響,他忍不住湊上前細聽:

  「唉……孩子,是奶奶不好!是孫家虧欠你呀……」

  「孩子,你恨奶奶吧!是奶奶心中存了私……這身子,這身子雖不行了,可究竟還能撐得起來,是,是奶奶對不起你……垂綺,你哭一聲,你但凡哭一聲,奶奶心裡也好受些!孩子……奶奶知道你怨我,怨孫家,怨航兒……可這一次,真的不能眼看著孫家就這麼完了……孩子啊!千錯萬錯都是奶奶的錯!都是孫家的錯!你恨著奶奶也好,恨著孫家也好,可就是別恨著航兒哪……那孩子心裡也苦!他也苦啊……」

  「……恨誰?我還能恨誰去啊?呵呵……」

  屋裡頭透出兩聲冰冷異常的笑聲,錐刺般紮入孫永航的心底,一抽一抽地攫住呼吸。

  「我恨您?您做了什麼?您又能做什麼?我恨了又有什麼意義?孫家?我恨!你們孫家整一戶的人,我都恨!可恨了,我又能如何?眼下我不過也在你們孫家討口飯吃,也不過是瞧著我肚子裡已經有了孫家的骨肉……但凡沒了這些,我還需要活著麼?我還能活著麼?」

  「孩子!你別這麼說!奶奶,奶奶對不起你!對不起你……」

  幽幽地一長歎息,卻是夾著恨意的自嘲,「說什麼對不起!我能恨的就是我自己,我的爹娘!我只恨我爹怎麼那麼早死!我只恨我的娘怎麼那麼狠心撇下了我!我只恨我沒一個可依可靠的親人!呵!說來也是,我駱垂綺如今還有親人麼?舅舅舅母早些還來探過我有了身孕了,可一聽說要娶那相小姐過門,便再沒一聲一氣了……疼我愛我憐我的親人原早就死絕了!我還哪來得依靠?但凡算得上的,卻又叫你們給賣了……呵呵,也不知是真賣了假賣了,或者,早就給殺了,丟在不知哪兒的荒草地裡……我駱垂綺早就無親無靠了,我還能做什麼呢?您老人家何必拖著病體將我拉在這兒?怕我去壞前廳裡的好事?呵!您可太高估我!我如今的一口飯還仰仗著您家施捨呢!」

  「垂綺……」

  針針刺心的話,讓孫永航幾乎再難聽得下去,原本扶著樹的手,早已狠狠地插進樹幹,似乎只有那指尖傳來的痛意才能稍稍減去這逼人的寒意。

  「孩子……你怎麼怨我都行!是我該的!是我孫家該的!但你千萬別記恨航兒,他也是迫不得已!他是苦透了心的!孩子……」

  「他苦?」一聲嗤笑穿透秋夜的清寒,於這霜風裡更添一重涼意,讓孫永航的心不由一縮,像被人捏緊了似的,再一抽,生疼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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