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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駱垂綺依然不動,只是眉目間淒色更甚,她只是淡淡地道:「自爹娘過世以後,我就知道我再無親人了……舅舅舅母,只不過把我當成一級官路順暢的臺階……老爺子將你們孫家交給我,卻也只是把我當一顆堪用的棋子……如今,你們找著了真正可以依恃的門庭了,我便是隨手可棄的子了!」她努力咽下一聲哽咽,聲音漸漸淒厲,「可是為什麼?棄了我還不夠,還要作踐我唯一的親人!」她猛地死命推開孫永航,指著他恨聲道,「為什麼要對溶月出手?為什麼?她不過一個小丫鬟,打小跟著我而已,什麼都是我做的,跟她什麼相關?為什麼要抓走她?為什麼!孫永航!你意是這般殘忍絕情!」

  孫永航聽得心頭大震,對她的指責亦是吃驚異常,然心中稍轉,便已想透前因後果,眼見著垂綺如此慘烈,心像是被什麼搗爛了一般,只一把握住她冰冷而顫抖的手,心中知道垂綺是恨透了他,恨透孫家,也知道他與垂綺之間已給生生劈出一道溝坎……為什麼?他亦恨,恨父母,恨孫家大大小小的人,恨自己無能,恨相府中所有的人,然而,他恨了,恨得也如垂綺那般深,可這又有何用?垂綺,任憑他再做什麼,她也永不會原諒他了……心頭慌亂起來,為著這明知的界限,為著這明知的恨意,孫永航猛咬著牙,眼眶裡淚意打轉,卻硬憑著一股氣憋著。「……你放心!溶月絕不會有事的!她若有事,我孫永航給她陪葬!」他死也要把溶月找回來!

  「呵!」駱垂綺冷冷一聲笑,一把將手抽了回來,心頭突來的尖銳讓她疼得厲害,她抖著手翻出那日與端王的回信,一下扔在孫永航懷裡,欲開口譏諷,卻是哽著,好半天出不了聲,然而想起前番種種,心卻不甘,「我原道是相府欺你們孫家,卻不道,原是你孫永航欺我,是我欺我自己!」

  說完這句,她氣走岔,一陣嗆咳起來,孫永航心下大痛,直欲上前探視,然而這時於寫雲卻領著數名家僕進來。

  她一見這陣勢,心下微哼,但礙著老太太的屋裡不好太放肆,又兼之大房的孫驥曾關照過,這駱垂綺既能與端王府有些來往,還是需防她一腳,這一想,便也不曾開口,只沖著孫永航開口道:「快去準備!要迎親了!」

  孫永航任憑幾名家僕拉扯著,只手握著門框,冷聲問:「溶月呢?」

  於寫雲微噎:「又不是我的丫鬟,我哪兒知道?再者,航兒,你這是跟娘說話的口氣麼?」

  「哼!我難道還有娘?什麼樣的娘?賣兒子的娘?」孫永航臉色一片慘白,只瞪著一直猛咳的駱垂綺。

  於寫雲也回頭瞧了眼,心知不好生應付這兒子,臨到頭了又不知會生出什麼事,當下只得忍氣道:「你只要順利成了這門親,我就把溶月的下落告訴你!」

  「如若尋不著人,那麼,你自此也不再有我這個兒子了!」孫永航摜下這一句,再度瞧了眼只是咬牙忍著淚的垂綺,心下一狠,轉身即走。

  九月的風刮過臉頰,仍有些暑氣的熱浪依舊翻滾,孫永航大步走著,痛徹心扉地走著,然而,他依舊走著。他要尋一條路,尋一條再不用妻子受委屈的路。只是,為何這路才起頭,妻子卻已經備受欺淩?

  是他無能啊!為什麼他竟連一個自己心愛的女人都無法維護?這般傷、這般恨,原本全該由他來擔負才是,為什麼卻反是她?那麼柔弱的肩膀、那麼纖細的身量,為什麼,他竟也能忍心走了出來,離開了她?

  第十三章 飄萼鑒霜風

  籬畔霜前偶得存,苦教遲晚避蘭蓀。
  能銷造化幾多力,不受陽和一點恩。
  生處豈容依玉砌,要時還許上金樽。
  陶公沒後無知己,露滴幽叢見淚痕。

  這是柔姬終其一生都忘不了的日子,那一日,九月廿八。母親親為她盤起「金鸞嬌」的髮髻,暗合了鸞鳳相交的願盼;黛描柳眉,胭打雙頰,紅貼菱唇,墨畫鬢弧。

  她仔細端詳著菱花鏡中的自己,嬌面暈紅,豔色奪人,左鬟一支銀鍍寶蝴蝶簪,前配一雙四蝶金步搖,右鬟一支寶藍鑲瑪瑙金釵,仍有一對翡翠孔雀細金珠花,花色雖多,然因物件精細小巧,佩于她烏墨般的雲鬢上只增富麗,卻並不顯累贅。這濃豔中帶點清傲的美,讓她亦微微有些吃驚。然吃驚過後,她心中亦是暗喜,那駱垂綺才貌聞於天都,自己亦曾見過一面,然而美則美矣,怎敵她今日之豔?

  眾人裝扮畢,相夫人又上前細細端詳了一番,目露欣喜,只拉著女兒的手,笑歎:「柔兒真是大人,出落成個美人兒了……」語未畢,又添幾分感慨,眼中並湧上淚意。

  柔姬一瞧母親落淚,她心中亦泛過一層酸楚,想自己長成,卻多是任性,終未在母親身畔體貼孝順。而今出閣,回頭想想,柔姬亦覺自己虧欠雙親良多。此番出閣,她是遂了心願,可爹爹有多少隱怒?堂堂尚書府的小姐卻只嫁作如君,想來爹爹亦受不少非議吧?然而此刻,爹爹卻是傾力將她的婚事辦得熱鬧生姿,聲震天都。以妾的身份,她卻是六禮俱全,請了堂堂信王爺做主婚人不說,還從禦花房購得各品牡丹。眼下已近十月霜寒,然而,她的花轎上卻綴滿了名貴而不當時令的牡丹,豔冠群芳!

  她緊緊握住母親的手,盈盈一拜,「娘!女兒……女兒去了……」忽來的心酸泛湧而上,讓淚再也矜忍不住,「娘……女兒,再不能侍親在側,您和爹爹只我一個女兒,往後……可要多保重!」

  相夫人聽得一時哽咽出聲,想來亦是欣慰亦是心疼,只不住拿帕子擦著眼淚,半晌,聽那外頭的迎親禮樂已吹過幾遍,方才回過神來,忙將女兒臉上的淚跡小心擦乾,拍著她的手道:「好孩子,嫁了人可不比在家裡!需要好好為人妻子為人媳婦!你……你既是喜歡那孫永航,便一切隨你,可只一條,但凡受了委屈,也不必忍著,娘這兒永遠是你的依靠!」

  「娘……」柔姬又似要哭出來,一旁的喜娘見了,忙上前打著圓場。

  「哎喲,相夫人!小姐這可是嫁人哪!小姐貌賽天仙,那夫家疼她還不及呢!哪會叫她受著委屈!來!得快些了,遲了誤了吉時可不好!」喜娘一個眼色使過去,一旁一丫鬟忙將喜帕送上。相夫人親接過了,再仔細端詳了女兒一眼,這才將喜帕蓋上。

  紅喜帕遮住了柔姬的眼,紅紅的一片,瞧不見什麼,只聽得耳邊母親一聲壓抑的哽咽,她便由人扶著出了閨門。

  耳邊是迎親的嗩呐吹得介天響,爆竹聲聲炸響在耳畔,響得她再聽不見什麼。花轎將她送出相府,那聲勢震天的排場,她自然也沒親眼瞧見,只是事後才聽人道出這盛世紅妝,天都裡除去皇家,便屬她相柔姬的出閣最為耀眼。

  花轎,是名副其實的花轎,以各色牡丹綴飾,蜜嬌、朱砂紅、鳳頭紅、素鸞嬌、紫雲芳、玉天仙、綠蝴蝶,紅的、黃的、粉的、桃的、綠的、紫的,繽紛各異,羨煞人眼。一路有花娘撒著芍藥並玉色百合的花瓣,幾裡紅綢,由相府一直鋪陳至孫府。迎親遙遙的隊伍便在這紅綢鋪就的道上緩行。

  而身後,相府即刻擺開宴席,買盡了天都的女兒紅,大宴相府,但凡賀喜上門者,一概入席。

  而孫府,孫騏夫婦因有信王做主婚,更覺容光倍增,只喜得心花怒放,連兒子神色抑鬱亦絲毫不放心上,只注意著信王是否滿意。

  因有信王在,賣足了面子,眾人也就不計較孫府的老太太竟未出場,只這廂熱鬧。迎拜了三禮之後,便是新娘新郎入洞房挑喜帕。

  柔姬滿懷欣喜地等著孫永航挑起喜帕,好讓他瞧瞧自己是如何美豔動人,半分不輸那駱垂綺。然而,等那喜娘連說了三遍「請新郎挑喜帕」的請後,柔姬仍不見眼前的蒙紅有絲毫掀動。

  她愣了愣,心頭微沉,然而亦不好說什麼,只能等。又等了許久,柔姬終是忍不住想開口相詢了。

  唇微啟,卻猛見眼前一亮,她吃了一驚,只恍然地瞧去,那喜帕已叫孫永航抓在手中。燭光裡,只見他眉宇微有憔悴,目光澀澀,直厲厲地瞅了她半晌,才忽然一笑,「相小姐,別來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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