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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


  ——她姓諸葛。在我出生的很久以前,祖父為父親娶了她回來。在祖父去世以後,她因為她父親的謀逆,離開了陸氏的宅院。但我知道,從最初的記憶開始,在許多個華燈初上的夜,父親都會簡裝便服,去她那裡與她相聚。我甚至懷疑我和雲都是她所生,只是父親為了掩人耳目才抱給了我名分上的「母親」,父親的正妻養育。我恨她,因我總不願相信她是我的母親,卻一次又一次被我的發現所打擊。於是我只有用冷漠的言語掩蓋我的恨意,換來的卻是更不留情的傷害。

  ——包括我離開的時候。

  她在燈下一針又一針地在絹上繡花,這是她維繫她蒼老漫長生命的唯一活路。我默默地看她,她卻又說:「你一點都不像你的祖父。」

  我起身,披衣,出門,出門那一刻又回頭對她說:「我會帶著比祖父更高的榮耀回來。」

  她又一次笑起來,皺紋包圍的眼似一隻狡黠的獸。

  「……你不會再回來。」

  我已幾乎忘記這個姓諸葛的女人年輕時的樣貌。在我的記憶中她仿佛從未年輕過。仿佛是天地初辟時她已是這樣,睜著被菊花似的皺紋包圍的眼,一針一針在昏暗的燈下繡下圖樣,發烏的雙唇中吐出近似詛咒的字句。

  至於我一直稱為「母親」的那個女人,她很美,有永遠低垂的濃密而長的睫毛,以及一頭七尺烏髮。儘管有一些夜晚父親會從家中消失,但這並不是一個關於「失寵」的故事。恰好與之相反,我不止一次看見父親在她房中為她梳發。她在我父親死去那一年死去,我們將他們葬在同一個地方。

  對於「妻」的莊重而溫和的愛憐,仿佛是陸家男子的宿命。我的叔祖如此,我的祖父亦是如此。他三十歲那年娶了桓王的女兒,大皇帝的侄女,從此相依白首。聽姓諸葛的女人說,那位公主在嫁入陸門之後的許多年,一直悄悄將祖父的一言一行都記下來,寄給皇帝。祖父知道這件事後,不但沒有慍怒,反而對她一如既往地好。最終她死在他懷中,又過了三個月,他也死去,父親將他們合葬。

  但我始終相信,在祖父生命中,曾有過另一個女子。也許比祖母更優雅安靜,也許荼糜花般妖冶短暫,也許什麼都不是,總之是有過一個女子。他們在月光下擁吻,窗外的蘆花挾著月色,鋪出一天一地的雪花。

  我一相情願地認為,這是陸氏男子的宿命。

  我也是有妻的。安靜的江東女子,面容如素馨花般乾淨淡雅。她跟著我從吳郡走到洛陽,又為我生下兩個兒子。有時在夜晚醒來,看見她雪白如蘆花的身體,會有莫名的愛憐。在陌生的城市裡,我攬住她微涼的身體,感覺天地只剩下我們兩人。

  兩世花 外篇 血統——沒有回憶的紀念 下

  然而在走入生命中最後一個十年後,我還是莫名其妙地邂逅了宿命。

  那一日在趙王的宴席上,我便注意到她。儘管隔得很遠看不清面容,我還是注意到了那男子的衣裳下掩蓋的是女子的身體。然後突然之間狂風大作,吹熄了所有的燭火。沉醉的人們不以為意地笑起來,我退到長廊外,她拎一盞很暗的燈走過來。直到她在離我很近的地方停住腳步,舉起燈同時照亮我們的臉,我才清楚看見她芙蓉花般的面容。

  「吳郡陸家的男子,果真是你?」我聽見她在問。

  我點點頭,血突然往腦上湧。

  然後她轉身而去,身影沒入幽暗的長廊。我失魂落魄地跟隨。

  我們在一間堆滿灰塵和書簡的屋裡匆匆交歡。塵埃漫揚的小屋裡充滿了潮濕而粘腥的味道。我從未想過女人的身體也可以這樣充滿彈性——明明是柔軟的,但在她身上用的力氣,又仿佛全轉成了快樂回到我身上。

  我大汗淋漓,忘乎所以。

  「告訴我你的名字。」我咬牙切齒地進入她,命令似地說。

  ——身下的女人咭咭地笑著。

  「你若願意,便叫我,芙蓉。若不喜歡,便叫我荼糜,素馨,什麼都可以……」

  「這不行,我要知道你真實的名字。」

  「真實的,名字?有意義麼?」她笑得更歡了。

  「至少讓我知道一點點真實的東西。」

  「我的名字,不好聽。你不需,記得。」她一邊扳住我的肩,十指緊緊地刺入我的肉,「你若,非要知道,點什麼。且記住——我的姓。我姓——司馬。」

  「司馬?」

  「司馬。」

  我用盡全身最後一點力氣,整個人如同泄空了般癱下來。心往下一沉,原來是這個樣子的。

  「很奇怪麼?」她笑盈盈地替我擦去額頭上的汗,問道。

  「不奇怪,」我拂過她的手,頹然坐在滿布灰塵的地上,「……只是有點突然。」

  「是麼?」

  我握起她的手腕,她的腕子很細,上面有淡青色的血管依稀可見。我將唇貼近她的腕,輕輕咬了下,又抬頭看她。

  「皇室的血統。」我說。

  「只是個姓而已,」她笑吟吟地看著自己血管上的牙印,「這裡,還有曹,夏侯,還有,孫……」

  「孫?」我迷糊地問。怪不得第一次見她,便感覺她熟悉如斯。

  「你們都在乎這個,」她歎口氣又繼續看自己的手腕,「我有時,都想將自己的血管,割開來。看看血,是怎樣流。」

  我茫然而悲傷地看她,而她抬起頭來,給了我個最無邪的笑。

  「也許,那些人的血,流盡以後。我便能看見,真正的自己,是怎樣的吧。」

  我的血液裡面也有孫、張,甚至,諸葛。

  我卻從未起過要將他們的血流盡的念頭。因為祖父流淌在我身體裡的血,掩蓋了它們所有的溫度。

  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祖父。在入睡前,醒來時,在觥籌交錯間,在淒冷無人處,甚至,在與司馬交歡時——

  在與女子交歡時想起自己的祖父,這件事情聽起來多麼滑稽。然而抱著她滑動如蛇的身體時,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祖父,想起他在月下與女子擁吻時的情形。

  ——明明沒有回憶,我卻不停懷念以至沉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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