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兩世花 | 上頁 下頁
一五九


  發現趙王廢棄的書室後,我便將那裡當成了最好的去處。我在那裡翻閱可能出現祖父的一切文獻,並將其收集又重新付諸文字。有時候我生活得很窘迫,沒有錢買紙,我便四處從人們手中找些陳舊的竹簡來。我手執刻刀,一筆一筆在竹簡上刻下文字,這些深深鑲嵌在竹簡中的文字,能給我的心安穩的感覺。

  有些夜晚她會翩然來到。一盞昏暗的燈,長長絲絹下不著褻衣的身體。有時候我會給她溫柔的愛撫,但更多時候我將她一把按下,不及傾訴便匆匆直奔主題。在陳舊班駁的木板地上,在彌漫著灰塵味道的空氣裡,我一下一下地發洩著自己的欲望。每一次癲狂的快樂,都讓我感覺沒有下次。

  有時候她的身體會碰倒疊起的竹簡,而我就繼續將她按倒在竹簡上,她依舊咭咭笑著,平靜地在記載著祖父的竹簡上接受我的粗暴。我很懷疑,在她披好衣回到家後,她的夫——倘若她有夫的話——再一次為她脫去那些衣服之後,會否在她光潔如緞的後背上發現這些凸起的字樣:「——魏大司馬曹休侵我北鄙,乃假公黃鉞,統禦六師及中軍禁衛而攝行王事,主上執鞭,百司屈膝……」

  那一年,祖父領軍迎抗曹休。

  如果說六年前在夷陵的大捷,還會讓人們聯想起「幸運」這個字的話,那麼這一次從北方凱旋,則徹底去掉人們眼中最後一點猜疑。勝利的軍隊回到武昌,載戰利品的車流如同長龍,一直向天邊蔓延,竟無邊無際。祖父站在為首的車上,他身著戎裝,陽光照在他的臉上,所有的人們都跪下來,傾慕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武昌城裡的百姓奔相走告,以狂喜的語氣念著他的名字。

  ——他是那麼溫和而內斂的男子。所有他想做的只不過是改變自己從不見陽光的泥土中緩緩萌芽的命運。但事實上,他改變了歷史。

  我在散落的竹簡間抱著司馬和她說起了祖父的故事。她聽得很安靜,不再有無辜到無恥的笑來打斷我的訴說。繼續說下去。每當我停下來時,她就這樣對我說。

  有一天她抱住我赤裸的身體,仔細地用鼻子在我身上嗅了一遍。然後她說:「你皮膚的味道,很乾淨。確實,是江東男人的味道。但為什麼,我會覺得,有什麼東西,在你身上,是找不到的……」

  我無語地看著她。那一刻,我發現,原來鮮嫩如玫瑰花瓣的嘴唇,同樣能說出詛咒——那種我一直逃避,卻揮之不去的詛咒。

  無論是從容揮灑,還是醉眼如飛時,無論是不苟言笑,還是如沐春風時,我都能在身邊人的眼裡看見,那近乎詛咒的,從不曾說出口,卻在每一個晝夜交替時如同電流般襲入心中的話語:

  ——我和我的祖父一點都不一樣。

  噩運猝不及防地降臨。趙王死後,我在監獄裡呆了整整一年,然後才被人救出。陰暗潮濕的牢獄生活嚴重損壞了我的身體。走出牢獄時,我雙足腫脹,幾乎無法行動。雲默默地攙起我,對我說:「走吧……我們回江東。」

  江東。這溫柔的、旖旎的字眼,比夢中情人的名字更加輕柔地撥動了我的心。那一刻我想起年少時的吳郡。灰色的江上灰白色的天空,淺灰色的雲影一點一點緩緩掠過大地。風吹過,江水倒影著白茫茫的日光,浮過變幻莫測的光影。

  我在唇裡輕輕含著「江東」兩個字,卻毅然甩開了雲的攙扶,邁著踉蹌卻堅定的步子往前走去。

  ——我回不去了,我們都回不去了。

  司馬在一個雨夜到來。黑色的發沾滿了雨水,一縷一縷緊貼在胸前。我抱住她微涼卻依然光滑的身體,像往常那樣儘量地給了她最大的歡愛。然而當她的骨頭一下一下撞痛我的心時,我突然覺得,這一次,是真的不會有下次了。

  黎明時分,她起身要走。雨已停住,我送她走入外面冷清濕滑的街,燈下她的月白色衣衫在隱約飄動,我的眼淚突然忍不住流下來。

  為什麼哭,我不知道。我一直相信,在這樣子的告別中,如果必須有人哭泣,哭泣的那個人也應當是女子。但我還是止不住自己。她也只是淡淡地說:「你……不要哭。」

  然後她便走了。

  事實上後來我們還見過一次面。那時我已成了手握二十萬兵權的大都督,準備為成都王起兵討伐長沙王。當我接過那紙薄薄的詔書時,突然發現自己身體在忍不住顫抖。我努力想要控制自己,卻顫抖得更加厲害。那一刻我已經看清楚了自己的命運——事實上在離開江東那一刻時,我已失去祖父所留下的僅有的從容與自信。然後在異鄉漂泊十年,我不僅失去了我的身體,也失去了我的心。

  我的身體確實壞掉了。在陰暗潮濕的牢獄生活中,在之前之後的放縱沉醉中,一點一點地壞掉了。離開洛陽前見到司馬,我已經無法給予她正常男子所能給予的歡愛。她沒有笑,也沒有表示出絲毫的不滿。也許她並不在乎,也許是她可憐我,也許什麼都不是。總之那一夜,在她懷中,我又一次說起了我的父親和祖父。我不停地說,說了一整夜。因我覺得,過了這一夜,我便再沒有這樣傾訴的機會。

  我和她說起父親,說起諸葛和我的「母親」。更多的時候則說起祖父,說起他和我那高貴堅強的祖母,以及他和一個蘆花似的女子在月光下擁吻的情形。我隱約記起,諸葛曾告訴過我,一個女人為他犧牲了自己的愛情,而另一個女人則為他犧牲了自己的命運——

  「換了是你,你會這樣麼?」我突然這樣問她。

  「不。」她斬釘截鐵。

  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我真的不再回到江東。

  我的軍隊在鹿苑大敗,屍體堵塞了整條河川。每一夜我都在夢中被黑色的霧纏繞,手足被縛,欲喚而無聲。裨將的竊竊私語在我身邊交織出陰謀的味道,風中夾雜了血氣的黃沙在我臉上割出最沉重的滄桑。可我無法回頭,從離開江東那一年起便無法回頭。我就這樣戰慄地、彷徨地、無奈地,卻不可改變地將自己一步一步送入死亡。

  在獄中,我問獄卒:「陸氏宗族都被收了麼?」

  「是。」獄卒說道。

  「那雲呢?雲……也要被殺麼?」

  「是。」

  我默然良久,然後低低說:「那麼,陸氏到這裡,便無法繼續了。」

  「死了就死了吧,」獄卒笑道,「反正別人依舊繼續。」

  死了就死了吧,死了就死了吧。即使是一個曾經燃燒過歷史的男子所留下血統的消亡,也不會改變什麼。已過的世代,無人紀念,將來的世代,後來的人也不紀念。琴弦雅意總湮沒於絲絲血光,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書簡在閣中蒙塵,寶劍在匣中鏽跡班駁。每一個人都被告知他們身處盛世,但每一個人都覺得他所處的時代是最糟糕的時代。在不再堅定的春天,缺乏溫和的夏天,無法明亮的秋天,走投無路的冬天,他們直奔天堂,直奔相反的方向——

  臨刑那一天,盧志為我監斬。他說很想看看,號稱江東最後貴族的陸姓人的血,是否比其他人的血更乾淨些——

  可他什麼都沒有看到。在刀落下來的那一刻,天空開始飄落大片的雪花。

  雪花瞬間將一切掩蓋,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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