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兩世花 | 上頁 下頁
一五七


  而我,迎著他的目光,不慌不忙地答道:「正如君之于盧毓、盧廷。」

  後來我醉了。我從繁華所在逃出,在灰暗冷清的街上,倚在一棵樹上喘息。

  酒意泛出來,人窒息得發麻。月亮一如既往地升起,卻失去了所有光華般慘白腫脹。在慘白的月光下,在冷清窒息的空氣中,我扶住那棵樹,不住地幹嘔。

  是雲將我扶回去。

  這樣的事已非第一次發生,亦非第二次,在無數個泛著糜爛氣味的夜裡,在混合了酒意與脂粉香的空氣中,他單薄的肩承擔著我整個身體,踉蹌地邁過長街上灰色的霧。

  雲是個永遠明亮、溫和的男子。在生命中有限的四十多年來,我甚至從未見他哭過。倘若他心中還存在著不可擺脫的彷徨與憤懣的話,他會用笑來代替。歇斯底里的笑,讓人無所適從的笑。可是我仍然固執地認為,在陸家數個長著英俊相貌帶著與生俱來貴族氣的男子中,他是最不像父親的一個。我有時甚至懷疑,在他明亮溫和的血液中,是否仍保留了祖父所賜的光華。

  ——我在他身上看不見勇氣。

  如同這一次,我們一步一步走過冰冷如水面的街,我聽見他怯怯地問——

  「何必和他說那樣的話?」

  「祖父、父親名播四海,他怎會不知?他又何必說那樣的話?」

  他沉默不語,好久,卻輕輕地說:「我們得罪他了。」

  我扭頭,不屑一顧。

  很久以後,在獄中,在污濁不堪的茅草間,我腳上帶著鐐銬,身上沾滿血污,又一次見到盧志。他仍是那樣的表情,眉毛挑起來,帶著謔笑的灰色眼睛頗似一隻殘忍的獸。

  ——那一刻,我才發現,那一年,我所賴以回擊他的,是我所有的、僅存的勇氣。

  還是讓我回到洛陽黑色的街。雲扶著我,踽踽前行。灰色的霧縈繞身邊,看不清前方。我們誰也不知道,我們就這樣一步一步,走入生命中最後一個十年。

  江東陸氏,從祖父創造的輝煌開始,到我是第三代。

  三代之中,我是第一個走出江東的人。

  事實上,在我離開時,江東已非二十歲之前的那個「江東」了。嗜血而好鬥的武夫把握著軍權,狡猾而殘忍的政客商人般給每一個靈魂標價,而最後的自詡風雅的文士沉醉於酒杯間,發出無聲的呐喊。

  但二十歲以前的江東,又是怎樣的呢?

  我不止一次問自己這個問題。又不止一次地無法給自己一個答案。二十歲以前的江東,當「吳」這面大旗仍在赤紅色的土地上飄揚時,這裡無非也是戰爭,也是政客之間的殺人遊戲,也是泛了酒氣和脂粉味的糜爛。但我仍相信在這些戰爭、殺戮與糜爛之上,有過一層美麗的紗。這層輕紗溫柔、明亮而恍若月華。它的存在讓一切變得合情合理而詩意盎然。它化腐朽為神奇,將那個時代儼然變成溫和而堅定的時代。

  當我想要將那層紗看得更清楚些時,我看見父親的身影。

  父親是一個高大的男子,記憶中的他永遠停留在十八歲的夏天。此前,他是一個「貞亮籌幹」的臣子,一個「具體而微」的將軍,一個「仁德誠信」的朋友,以及,一個足以成為兒孫最佳楷模的父親。

  儘管記憶中的他,總是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身上所承載的祖父留下的輝煌讓他流於形式而失去血肉。直到他死去,我都無法記住他某一個具體的眼神或者笑容。他的人如同祠堂上最高最遠處被供著的畫像,我努力睜眼看,卻始終無法看得真切。

  即使這樣我還是要睜大了眼睛看。因我想從他的身影中看見另一個人的影子。

  一個我從不曾謀面,卻在身體裡流著與他密不可分的血液的影子。

  我的祖父——陸遜。

  我七歲的時候已開始經常想到他。在那些作為都督嫡子而被光環和寵溺包圍的夜裡,我常常想到祖父。我在想七歲的他是怎樣穿著普通的衣,卻用一雙溫和明亮的眼睛打量他即將寄居的更有權勢的親戚的家裡。年月漸漸逝去,我開始想到十三歲的他、十七歲的他、二十歲的他。當包圍我的光環漸漸暗淡,並終於在我二十歲那一年隨著順流而下的戰船粉碎消失時,他在我的想像中卻走出了懷疑與冷漠的眼神交織出的窘境,張開雙臂迎接天下。

  我又扯得太遠了。還是讓我說說離開江東那一年吧。陸氏的宅院依然大氣深幽,卻因門前車馬的稀落而顯得冷清。我帶著雲走出大門又關上了門。雲一直在留戀地回望,而我邁著大步走向未知的前方——

  ——我對自己說,我會再回來。

  離開江東之前,我還去看了一眼那個女人。那個可能是我母親的女人。她在幽暗的空氣裡對著我笑,菊花似的臉上浮出詭異的笑意。她說:「你一點都不像你的祖父,也不像你的父親。」

  我憤怒地看她。這些年來,無論我如何溫文地笑,堅定地說話,努力地在身上搜集祖輩所有的勇氣,她卻始終不承認我有那麼一點點像我的祖父或者父親。但沒有辦法,她是我所識的人中,最後一個親眼見過祖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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