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兩世花 | 上頁 下頁
一四七


  「你不覺得他已經很可憐了嗎?」茹輕輕地說,「他和他母親在吳相依為命那麼多年,如今他母親死於非命,他心裡一定比死還難受。而且你難道還看不出來,他所做的那些,都是因為喜歡你——」

  我如同五雷轟頂,但還是咬著牙說:「可是他污辱了你。」

  「是,我沒有忘記,」她輕輕說,「可是被損害的,無論怎樣也彌補不回來。他受到怎樣的折磨,是他的事情,難道我就會因此而高興?」

  「茹啊,」我幾乎要流淚,「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今天。我們就拿著這把刀,走過去,輕輕把刀插進他胸口。所有人都會以為他自殺,不會有任何人將這件事說出去。就算有人說出去,那也是我一個人的事,而你的仇可以得報——」

  「這樣我們就會高興些嗎?」她奇怪地看著我,「他已經這樣了,我們又為什麼要做他的陪葬品?」

  我怔怔地看她,說不出話來。支持了自己那麼久的信念,突然在一瞬間坍塌。

  「建業太紛亂,太喧鬧了,」她輕輕說,「我想回吳郡。我在那裡每天為你們清掃房間,等你們回來。」

  我沒有再說什麼,默默拿起刀,走向跪在一邊的孫和。

  「——寬恕他吧。」茹說。

  「這不可原諒。」我咬牙道。

  「就是因為不可原諒,才需要寬恕,」她平靜地說,「寬恕他,就是寬恕自己。這個世界這麼多苦難,如果不懂得寬恕,我們又如何在這世上活過這麼多年?」

  我愣在那裡。手中的刀,卻掉在地上。

  茹說得對。因為有不可原諒的事,所以人們才需要寬恕。

  世界有太多苦難,如果不懂得寬恕別人,就是不懂得寬恕自己。不懂得寬恕自己的人,又如何在世上平靜活過這麼多年?

  這個道理,我早該明白,雖然終究還是明白,已經太晚了。

  從那個黑得仿佛夢魘般的夜算起到現在,不知不覺已過去兩年。

  兩年的時光,放在三十年前、二十年前、甚至十年前,也許都不算什麼。可是放在生命的最後,卻是無法挽回。

  我們還剩下多少個兩年。

  一個都沒有了。

  在兩年前,這一切發生之前,我還對自己說,就算我改變不了這時代、這歷史、這命運,我還是要站在孫和那一邊。因為陸遜支持他,所以我也要支持他。我們可以做同一件事情直到我們死去。

  可是不久以後我就忘記了這句話,我讓仇恨毀掉自己、毀掉他,毀掉我在這世上最後兩年寶貴的時光。

  我多麼可笑。其實在這場戲裡,從頭到尾我擔任的是什麼樣的角色。什麼都不是。即使沒有我到來,王夫人還是會死,孫和還是會被廢,他還是不會在這個時候死去,他還是會在寂寞與悔恨中度過他的餘生。我來不來,沒有任何關係。我又為什麼要在這場洪流裡陪葬掉我僅存的幸福。

  我的命運,其實一直不曾改變過。我的初衷,又被遺忘到了哪裡。

  那個剛來到這個時代,站在廬江太守府前含淚看著自己愛人的女孩子,如今又走去了哪裡?

  我在渡口送茹上船回吳郡。她平靜地走上甲板,留給我一個沉默的背影。

  雨一直在下,是誰來不及流和不能流的眼淚?

  天那麼沉,雨那麼冷,在寒風中抱住自己瑟縮的身體,我突然開始想念夏天。

  那樣的夏天。天那麼藍,雲的影子那麼清晰。夷陵空曠陳舊的太守府,我們在窗前擁吻。窗外的蘆花夾雜著月光,鋪出一天一地的白。

  可是下一個夏天來的時候,我們又會在哪裡呢?

  我覺得我快要死了。

  我的身體依然健康,仍長著一張年輕的臉,可是這身體裡裝了幾十年的記憶,有時候我都懷疑胸腔裡是否真的跳動著一顆二十歲的心。

  我覺得我將死去,不是因為病痛,不是因為衰老,只是因為在這世上我已做完所有該做的事,見證過所有該見證的東西。繁華走過,冷清嘗過,愛恨試過,風景看過。既然如此,也到了該結束的時候了。

  不是了無牽掛,只是這一場戲早已事先安排好。既然沒有勇氣看到結局,不如提早退場。

  終究是一個人來,又一個人走。

  我把這些年來收集的珠寶首飾都留給孫休,剩下的一些財物,我拿去分給下人。

  變賣掉孫權賜給我的一些田地,又將手中權力盡數放給他人。

  在此之前,總覺得離開是很難的事情。糾纏了這麼多年,有這麼多放不下的人,理不清的事。可是到做這些事的時候,才發現幾十年的記憶,到最後糾結的也只是一片空白。

  完成這一切後,我寫了封信給孫權。然後我就在空空如也的房間中,安靜地等待他的召見。

  見到孫權時,他正在漂滿菊花和各種草藥的池中泡著。有太醫將黑色的水蛭一條一條貼在他身上,據說那樣可以有效地治療中風。

  水波倒映著燭火交織出一片網狀的光影,搖曳得令人不安。我突然茫然地想起,上一次見到他,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知道我進去,卻依然雙目緊閉,沒有看我。身旁的宮人在調試水溫,放下新的草藥,即使在做這一切的時候,他們的動作也是安靜的。我好像身處於一出無聲電影中。

  過了很久,他仍沒有張開眼睛,卻輕輕地說:「你來了啊。」

  我怔了怔,仿佛還不明白他是對誰說話。半天,才輕答道:「是的,陛下,我來了。」

  「你來了,」他說,「可是你又要走了。你只是來和朕告別。」

  我沒有說話。他說得對,我是準備離開。

  「你要走,走去哪裡呢?真的不再回來了嗎?」

  「陛下,我不去哪裡。我只是快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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