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兩世花 | 上頁 下頁
一四六


  他臉上神情有些失落,而我忍不住說:「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並沒有想別的。回到建業,我不會在陛下面前提起此事。」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他指著那些船隻說,「可是即使你不說,她們也會說。陛下遲早會知道。」

  我沉默不語。他說的都是對的,孫權會知道此事,孫權會憤怒,他不會再給王夫人這樣的機會。

  我是希望打倒王夫人,我是希望打倒孫和。可這一次,我真的沒有逼他在我和孫和之間做一次選擇的意思。我所想的只不過是要活下去。

  他最終還是選擇我。雖然我心裡清楚,就算不是我,換了其他人,他的良心也會讓他去公安相救。

  但是這一刻他還是在怨我的。

  「走吧,」他柔聲催促道,「你回去吧。」

  「伯言,」我又想起一件事來,忍不住問,「那塊玉,我的那塊暗紅色的玉……是否,還在你那裡?」

  他有些驚訝地看著我,然後說:「還在,怎麼了?」

  「……能不能還給我?」

  他看了我半天,嘴唇抖了抖,還是沒說出任何話來。最終他歎口氣,緩緩地從衣領中將玉拿出來,從脖子上取下。

  ——他竟然把這塊玉戴在了貼身的地方。

  「我以為你會留給我的。」他這樣說著。玉握在他手裡,他卻沒有伸出手,也沒有還給我的意思。

  那一刻我有些猶豫。我在想,要麼就給他算了?——留給他,讓它代我陪伴他吧。

  可是轉念之間,心又硬起來。不可以給他。

  其實換了別的任何東西,我都可以給他。只這塊玉不可以。我從生我養我的時代橫跨一千八百年來到這舉目無親的亂世,只有這塊玉一直陪伴我。再窮困再難過的時候,我也不曾放棄過它。浮沉無定的生命中,只有它在提醒我,我是如何來到這世上。

  我害怕丟了它,連最初的自己也會忘掉。

  「伯言,」我歎口氣說,「對不起,真的不可以給你。」

  他什麼都沒有說。走上來將玉放進我手中,然後轉身而去。

  在回建業的船上,我一直很難過。幾次想落淚,卻又硬生生地忍住。

  孫休站在旁邊,一直茫然地看著我。到最後,他還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說:「影娘娘,你不要生丞相大人的氣了,你要開心一點……」

  我驚訝地看著他,說:「我沒有生丞相大人的氣。」

  「那你為什麼和他說完話之後就那麼難過?」

  「傻瓜,」我笑起來,把他抱到懷裡,「我只是——」我搜腸刮肚地尋找著詞語,「……感激他。你也應當感激他。」

  「我非常感激他!」他大聲地說著,「之前她們都說丞相大人是王娘娘那一邊的,她們說丞相大人不會幫助我們。可是丞相大人還是救了我們啊!」

  我笑著看他,拍拍他的臉,沒有說話。

  「而且丞相大人的樣子好好看哦,」他眼睛亮起來,煥發出少年才有的崇拜的神采,「他騎在馬上,威風凜凜的,但是他說話的樣子又好溫和好溫柔……」

  「你要記得他,」我輕聲對他說,「知道嗎,你要記得丞相大人。」

  「我會記得他的。」他像個小大人一般嚴肅地點頭。

  ——我知道他會記得他。若干年後,他會是東吳的第三任皇帝。登基後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陸遜追了一個很好聽的諡號:昭侯。

  ——雖然那個時代,我們都無法看到。

  孫權終於動了怒氣,是在十一月的事情。

  從公安死裡逃生的嬪妃們輪番在他面前哭訴著,說著王夫人的壞話。被苦難折磨得面黃肌瘦的兩位皇子怯怯地站在他面前,用沉默作著無聲的控訴。

  魯班沒有放過這個機會。她四處搜羅著王夫人和孫和的罪證,並想辦法讓這些事情一一傳入孫權耳中。她說孫權中風的時候孫和以祭祀為藉口,跑去太子妃父親張休家商量篡位的事情;她還說王夫人聽說孫權中風,第一個表情竟然是笑而不是哭。

  風往哪吹永遠沒人知道。不過半年前,王夫人還是權傾後宮的名義上的皇后,孫和還是離皇帝只有一步之遙的太子。有如一座大廈,你方才還在讚歎著它的金碧輝煌堅不可摧,可是一回首間,突然發現它已土崩瓦解。

  那為我帶信的王夫人的親兵,我將他破格升做了都尉。自此,王夫人的親信們紛紛歸附我。昔日諂媚逢迎她的宮人們再也無跡可尋。

  孫權派去譴責王夫人的使者頻繁出入于未央宮。在一個下著雨的寒冷天氣,我讓他順便捎去一方白綾。

  孫和仍是太子,但已經和被廢沒有什麼區別。聽說王夫人死後,他終日哭泣,以至神經失常。雖然陸遜仍在固執地上書為他說話,但宮中已經開始流傳這樣的消息:孫權已經親口答應魯王党人楊竺,將廢掉孫和立孫霸為太子。

  我苦心種下的那顆仇恨的種子,在這個收穫的季節,終於開出罌粟般的花。

  我派人去吳郡接茹來建業。她帶著另一個世界的平靜與寂寥來到我面前,疑惑地看著我,用她的眼睛問我,到底是為了什麼事。

  我只是壓抑住內心的喜悅,握住她的手說:「走,我帶你去看一件會讓你很高興的事情。」

  我拉著她的手往太子府走。我事先安排好的三百個刀斧手默默地跟在我後面。

  到了太子府前,那些刀斧手很有默契地將宅院緊緊圍住,而我拉著茹的手,走了進去。

  靈堂顯得空曠而寂寥,昔日那些圍繞著孫和而轉的人們都不知去了哪裡。低垂著的白幡間,只有孫和一個人跪在王夫人的棺木前,哀哀哭泣。

  悲傷和失落改變了他的樣子,流著淚的眼中看不到一絲光。他仿佛是已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人,任何身邊發生的事情都不能將他從悲傷中喚醒。即使我帶著一身殺機走入,他也沒有回頭,沒有看我們。

  茹好像明白些什麼,轉身要走。我扯住她的手,強行將她留下。

  「怎麼了茹?」我奇怪地問。

  「你說的讓我高興的事情是為了這個?」她歎氣,「我為什麼要為這個高興?」

  「他污辱了你,我讓他死在你面前,難道不應該高興嗎?」我怔怔地問。

  她看了看孫和,說:「他現在的樣子,和死沒什麼區別了。」

  她說得沒有錯。孫和現在的樣子和死沒什麼區別。我們說的這些話,他一個字都沒聽進去。他只是流著淚,表情麻木地看著他母親的棺木。

  「可是,」我仍堅持著,「就算死,他也是罪有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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