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兩世花 | 上頁 下頁
九〇


  我還以苦笑。看來即使是封侯拜將,官職比他低得多的高門大戶子弟的意志,也是不敢違逆的吧。

  這時酒家端了精美的酒菜上來。一列歌姬,身著綾羅,紛紛進來陪酒。

  坐暨豔身邊那歌姬,想必是他們下了苦功夫找來的。那女子膚色玉曜,發黑如墨,即使我見了,也起了憐惜之意。

  暨豔卻始終不為所動,只是皺著眉坐在那裡。全琮不停地與他說話,他也完全沒有任何反應。倒是張溫,雖然看起來也不太自然,但始終不時說上幾句話,夾上一筷子菜。

  見暨豔始終不動,全琮對他身邊那歌姬使個眼色,那歌姬便垂下眼,將酒盞舉至暨豔面前說:「暨大人請喝了這一杯酒吧。」

  暨豔扭頭不顧,不為所動。

  那歌姬又湊近一步,跪在他身前,說:「暨大人若不喝,回頭媽媽饒不了蕊歌。」

  聲音哀切,我認為她所說的也並非謊言。暨豔沒有動,她纖纖玉腕便舉著酒盞一直捧在他面前。席上完全安靜了,人們都停下來,千種目光落在他們身上。

  暨豔看了一眼那女子,歎口氣,終是將酒盞接了過來。

  人們再次松了口氣,席間的氣氛又活躍起來。寒暄聲、祝酒聲此起彼伏,接連不絕。身處其中,暨豔雖然臉色陰沉依舊,但不時還會喝上兩杯酒,或對別人的奉承話點點頭。

  我在一旁看著這些人,保養良好的皮膚下包著腐爛的肉,錦緞長袍下長滿白蛆。但若大家都是這樣的人,也並不是特別壞的事。

  我寧願暨豔變成他們那樣的人。

  酒至半巡,一直是貴族子弟不停地說,暨豔始終不曾說一個字。席間的氣氛又有了些微妙的尷尬。全琮有些按捺不住了,決定從張溫入手。

  他笑著將臉轉向張溫,一臉熱情地說:「惠恕前番數次使蜀,可謂功勞不小啊!」

  我們只料到張溫或者寒暄幾句,或者一言不發的結局,卻沒想到這句普通的客氣話,竟打開了張溫的話匣子。

  他微笑,眼中煥發出嚮往的神采,有些激動地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開始大聲而快速地說:「不能這樣說,能夠使蜀,是在下的幸運。在下一直感謝陛下給了我這個機會去蜀看看。全將軍若有機會,也真應該入蜀看看。那裡真可謂天府之國,物華天寶,人傑地靈。諸葛丞相行政嚴整有方,不避親疏。盡忠益時者雖仇必賞,犯法怠慢者雖親必罰,服罪輸情者雖重必釋,遊辭巧飾者雖輕必戮;善無微而不賞,惡無纖而不貶。所以上下戮力同心,國家風化肅然啊!」

  他說出這一段話,整個房的人都有些靜默了,許多人臉上顯露出不屑的神情來。全琮怔了怔,卻仍是在臉上展開了一個虛假的微笑,儘量不失禮數地說:「或真有值得東吳效仿的地方。但我東吳難道就沒有值得他們稱道的地方嗎?」

  這完全是句給張溫下臺的問話,但張溫卻沒有領情,仍是帶了些激動說:「至少目前溫看不到啊!若我東吳能夠效仿蜀漢,舉賢不計出身,刑法嚴明,有罪必罰,相信會比現在好很多呢!」

  「莫非我東吳還比不上小小一個蜀漢?」終於有人按捺不住,拍案喝道。

  「至少在行政方面比不上。」張溫毫不含糊地堅持。

  「劉備算什麼?諸葛亮算什麼?」「身為東吳臣子,竟說出這種話來!」「張大人是否得了劉備什麼好處?」席間亂成一團,人們亂哄哄地說道。

  張溫冷笑不語。

  「張大人此言差矣。」

  一把聲音從我身邊傳出,聲音不大,但當中含飽含的平靜與堅定卻瞬間使在場的所有人安靜下來。我也扭過頭,有些驚訝地看了旁邊站起來的駱統。

  「諸葛丞相之為政,或確有過人之處。然此一時彼一時,不可與吳政相提並論。」

  他聲音平靜,目光堅定,語氣中並無任何感情色彩。

  張溫微微笑了一笑,問:「駱將軍此話怎講?」

  「夫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將軍們馳騁沙場,隨機而變,在生活政務上,難免會有小小的過錯。倘若因這小小過錯便受到重罰,難免會冷了將士的心。更何況天下未定,人民飽經戰亂災禍,倘若刑法過嚴,又以何把握民心?」

  話一說出,四面竟響起輕輕的喝彩聲。駱統卻依然表情平靜,一臉的寵辱不驚。

  「我並非堅持應當採用嚴刑,」張溫巧妙地避開話題,說道,「我只是認為地方豪強把握政權,執法不公。應當向蜀學習,舉賢不計出身,犯法者一視同仁。」

  「張大人只看見蜀漢處罰有過錯的當地出身官員,又怎知道他們是真的舉賢不計出身?依我看,他們恰恰是巧妙地不公地在打壓當地大戶的利益。」

  張溫看看他,欲言又止。

  「更何況,」駱統又繼續說,「我並不認為陛下用人,是只看出身的。」

  「處在你的地位,你當然這樣說。」

  「你錯了,」駱統直視張溫,緩緩說道,「家父雖然做過官,但在我很小時他便被袁術害死。自那以後,母親改嫁,姐姐守寡,我一直生活在貧賤與冷眼之中,無論在自己還是別人眼中,從未像過士族出身之人。若不是陛下看得起我,我恐怕現在還生活在貧賤之中。而滿朝上下,出身在我之下的人,更不計其數。」

  我是第一次聽他說起這些往事,有些憐惜地看著他。可他神色平靜,娓娓道來,完全是一種置身事外的雲淡風清。

  「那麼駱將軍的意思是諸葛丞相之為政,不足稱道咯?」張溫又問。

  「我從未這樣認為。我亦覺得蜀政有其值得稱道之處,但並不似張大人所說的那樣誇張,也未必適合用於我東吳。」

  「可蜀漢現在政務清明確實在吳之上,這點駱將軍不能否認罷?」

  「我不否認。但諸葛丞相之後呢?只怕蜀後繼無人。」

  「你這樣說,是認為吳政完美,絕無任何瑕疵之處?」

  「怎麼可以這樣說,」駱統微笑著,「金無足赤,人無完人。但我始終認為,最好的地方,在此間——」

  張溫第一次和善地笑起來,他笑著看向駱統,說:「很有道理,但你無法說服我。」

  「你也無法說服我。」駱統也笑著。

  張溫端起酒盞走了過來,與駱統碰杯。碰杯那一刻,我聽見他用了很小的聲音嘆息道:「你和他們不一樣,又何必為他們說話?」

  「我從未為誰說過話,我只是為自己的觀點說話。倘若有一日,有人違背了我的觀點攻擊你,我也會這樣為你說話。」

  駱統如是答道。

  張溫笑著往他胸前拍了一下,走了回去。

  意料中的爭吵局面竟以和氣收場,全琮臉上的表情如釋重負。但他顯然並未忘記這場宴會的初衷。

  他笑著看向暨豔,用了愉悅的聲音說:「惠恕真是風采照人啊。」

  見他誇張溫,暨豔也沒有分外冷漠,微微點了點頭,甚至還說了幾個字回應。

  全琮受到了慫恿般,又問道:「酒菜可合子休的意?要不要讓他們再添幾個菜上來?」

  「不必了,」暨豔皺了皺眉,看著滿屋子還剩大半的山珍海味,簡短地說,「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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