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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卷五 咫尺 六 黑與白

  不知不覺,王夫人的兒子孫和都已三歲大了。而步夫人的兩個女兒,也已漸漸長大。

  我完成了我答應茹的事情。周鸞及笄後,我將她許配給了孫登,並為他們準備了盛大繁華的婚禮。家中長女魯班尚未成年,但我還是為周循向步夫人提了親。自從那次馬車事件以來,步夫人對我好感倍增。加上周循英俊年少,這樣一說,她們母女倆都很高興。這門親事也算這樣訂下來了。

  周胤成年後,我也將他薦去做興業都尉,駐軍公安。然而從公安方面的消息傳來,聽說他在那裡的一些作為並不是十分受人歡迎。他酗酒終日,又不以軍中事務為意。我托人帶信給他,卻從未收到過他的回信。不是不擔心的,卻不知該怎樣幫他。畢竟這個世界,人人都只能自救。

  一日,我回到屋內,發現孫權在廳上和一個陌生人交談著。那男子年輕很輕,穿著普通的青衣,印象中從未有過此人。

  「來見見子休。」孫權見我進去,很高興地將那人介紹給我。

  我在腦海中搜索了一遍,還是沒想起什麼字子休的人。然而也是笑著與他行禮。

  抬起頭來時,目光落在他眼睛上,心裡突然輕輕一震。

  我還從未見過這樣的眼睛,黑白分明有如棋子。一個人的眼睛乾淨清楚,本是很好看的。卻不知為何,他的眼睛乾淨得讓我有微微的心寒。

  「在下暨豔見過夫人。」

  這時候他這樣說。

  我想起來他是誰了。吳書沒為他列傳,然而許多人的列傳中都有他的名字出現——作為一個弄臣出現。時隔太久,我已不記得他做過什麼,卻只記得他是個不好的人。

  不善的人,我見過許多,他們的眼中有貪婪的精光,臉上鋪著重雲霧障。可面前的這個人,如此年輕又如此乾淨,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冷冷地看著這個世界。

  「子休,你剛才說的想法很有意思,孤還要聽你說下去。」孫權又接著說道。

  暨豔點點頭,清了清嗓子說:「……所以應當起用賢能,消滅任人唯親的風氣。加重刑法監督,嚴懲官吏貪污及不作為。千石以上的官職,不應由世族子弟出任——」

  「——為什麼不應該?」我忍不住插嘴問。孫權看了我一眼,表情複雜,說不上是高興還是不滿。

  「因為世家子弟任人唯親,貪污,不作為。」暨豔看著我,坦蕩地答道。

  「難道世家子弟額前都貼著個貪污不作為的標籤,而布衣出身的官員就一定不會貪污不作為麼?」我這樣問,忽覺得微微的好笑。

  「夫人不必這樣說。只是在下遍觀朝野,不稱職的官員,大都出自世家大族。」

  「可是世家出身的官員中,也有一些很好的人呀。」

  他用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盯了我很久,然後緩緩地說:「……一個都沒有。」

  我嚇了一跳,失聲道:「怎麼可能!」

  「就是一個都沒有。」他的聲音堅定、清楚,完全沒有任何潛伏的忐忑。

  我看看孫權,他在一旁含笑看著我們兩個。卻沒有任何要打斷的意思。

  我歎口氣,轉向暨豔,說:「那你認為丞相大人如何?」

  顧雍新近拜相,為人沉穩、嚴肅,治政得當。在朝中上下頗有口碑。怎麼都不算不作為。

  他冷笑道:「他兒子二十七歲,無尺寸之功便拜豫章太守。不是任人唯親,又是什麼?」

  「顧邵雖無軍功,然名聲遠播天下。做太守也不是做不得。」

  「名聲這種事情,還不是他們說了算。」他仍是冷笑。

  「那你認為綏遠將軍如何?」

  綏遠將軍張昭與顧雍為人相近,而且出仕的子嗣又皆有軍功。我這樣問他,以為他會沒話說。

  他確實也沉默了一會,然後說:「綏遠將軍當年嘗勸陛下舉江東之眾降魏,險些斷送討逆將軍留下的基業。如今卻又常在陛下面前提起太后、討逆將軍以陛下屬他。不知何意?」

  我心中一凜,這個時候,我感覺到孫權目光中有個什麼東西也閃了下。

  我沒給他說下去的機會,又問:「那麼故毗陵侯呢?」

  去年辭世的毗陵侯朱治比張昭資歷更老,軍功赫赫,卻從不在孫權面前賣弄資歷。

  他正色厲聲說:「結附毗陵侯的鄉黨,又豈止百人!」

  我徹底說不出話了。並非被他所折服,只是這種認識超出我最大想像力,我瞠目結舌,無言以對。

  他卻反過來問我:「夫人是否還要問我陸姓官員?」

  我訝然看著他,呆呆地問:「為何是陸姓?」

  「吳郡四大家族,顧張朱陸,夫人都問了三家了,難道不是要問第四家嗎?」

  陸家……我勉強地笑了笑。陸家出仕的子弟中,職位不至寒微的,只他一人。他從不舉薦親友,不結鄉黨,更無資歷可賣弄。然而——

  我堅定地搖了搖頭,說:「不問。」

  他微微後仰看了看我,表情竟有些失落。這時一旁的孫權突然說:「說吧。孤想聽。子休認為伯言如何?」

  暨豔便在臉上浮出一個冷冷的笑,應聲說:「他在白帝放走劉備,怎配做輔國將軍!」

  我竟沒有生氣。

  也許是做好了心理準備,也許是為了防備一旁孫權投來的目光,也許是覺得這樣無聊的言語于陸遜無損。

  也許什麼都不是,只是因為說這話的人。

  他這樣說著,冰冷而固執地看著我,一雙眼睛黑白分明。

  口氣是那樣堅定而不容置疑,摻不得一點點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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